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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箱没办法,只好掩饰道:“小姐见爹爹很看重满官人,平日里碰见也会行礼。他今天说身上冷,小姐才把衣服给他,真的没别的事。”焦大郎质问:“女人的衣服,怎么会轻易给人穿?况且今天我不在家,满秀才一身酒气,酒是从哪来的?”青箱还是推说不知道。焦大郎怒道:“胡说!他还能去哪喝酒?他刚才都跟我说了,你要是不老实交代,我活活打死你!”
青箱知道瞒不住了,只得把两人从前勾搭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。焦大郎听完,急得抓耳挠腮,跺脚喊道:“不成器的东西!他是外地来的,做出这种事,以后可怎么办?”青箱解释道:“小姐今天见爹爹不在,私下备了酒菜,让满官人对天发誓,说今生非她不娶,她非满官人不嫁,所以才请他喝酒。还把一件衣服和香囊送给他当信物。”焦大郎连连叹气:“这下完了!都怪我多事,引狼入室!”说完,背着手,满脸愁容地走了出去。
文姬在屋里听见父亲抓走青箱,就知道事情不妙。仔细一听,每句话都戳中要害,急得差点要上吊。这时青箱匆匆跑来,文姬知道父亲已经出去了,才稍微镇定下来,哭着说:“事情败露到这个地步,可怎么办?我不如死了算了!”青箱赶忙劝道:“小姐别着急!我看老爷叹气,还说怪自己,出去的时候,倒像是有几分想成全你们的意思。”
文姬疑惑地问:“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青箱分析道:“老爷一向看重满官人,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,如果把他赶走,不但得罪了人,之前的恩情也都白费了,小姐的终身大事又该如何解决?他现在出去,要是问清楚满官人还没娶妻,说不定会成全你们。”文姬半信半疑:“但愿如此吧。”
果然,焦大郎在外面思量许久,板着脸走进书房,问满生:“秀才,你家里可有妻子?”满生满脸窘迫,战战兢兢地回答:“我漂泊在外,至今未曾娶妻。”焦大郎怒道:“你读了那么多书,也该懂些礼数!我们素不相识,我看你落魄,好心帮你,你却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!玷污了我家女儿,这岂是君子所为?”
满生羞愧难当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连连磕头:“我罪该万死!承蒙老丈大恩,本就无以为报。如今因儿女私情,一时糊涂,犯下大错。若老丈能宽恕,我此生愿以死相报,绝不辜负您的救命之恩!”焦大郎又叹了口气:“事已至此,后悔也没用了。都怪我女儿不争气,才受此羞辱。如今她已失身于你,也不能再嫁他人。你若不嫌弃,就入赘我家,做我的女婿,为我养老,我也只能认了。”
满生听了,仿佛在绝望中突然得到赦免,满心欢喜,抬头说道:“老丈如此成全,我就算粉身碎骨,也难报大恩!我父母双亡,无牵无挂,以后定当侍奉您终老,绝不再有二心!”焦大郎担忧道:“就怕你年轻,现在说得好听,日后变心。”满生立刻发誓:“我与令爱情深义重,早已对天盟誓,若有负心,不得好死!”
焦大郎见他说得诚恳,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,只好随便选了个日子,置办酒宴,为两人举办了婚礼。满生和文姬这对有情人,终于修成正果,喜出望外。文姬对满生说:“我见父亲敬重你,一时心生爱慕,才做出越矩之事。原本以为事情败露后,只有一死了之。没想到父亲成全了我们,这真是死里逃生。你日后千万不能忘了今日之情。”满生紧紧握住她的手:“我漂泊无依,幸得令尊相助,又蒙你垂青。这份恩情,我铭记于心,若有负你,就不配为人!”婚后,两人恩爱非常,如胶似漆。
满生在家无事,整日埋头苦读,准备参加科举考试。焦大郎见他勤奋上进,觉得女儿嫁对了人,心里十分欣慰。一家人相处融洽,再无嫌隙。
两年后,东京举行科举考试,满生向岳父提出要去应试。焦大郎二话不说,准备好盘缠,送他启程。满生告别岳父和妻子,前往东京,没想到一举中第。刚听到自己的名字,满生就惦记起文姬,心想:“从汴梁去凤翔不远,如今我已金榜题名,不如先去岳父家报喜,和他们好好庆祝一番,再回来也不迟。”
如今的满生,已经有了仆人伺候,与从前落魄时大不相同。他吩咐仆人收拾行李,即刻出发。没过几天,就到了焦大郎家门口。焦大郎早就得到消息,当天大张旗鼓地迎接,鼓乐声震天响,整个村子都热闹起来。
满生身着绿色官袍,手持槐木手板,意气风发地走进门。见到岳父,“扑通”一声跪下,重重磕了四个响头,然后长跪不起,感激地说:“小婿能有今天,全靠岳父提携!当初若不是您在旅店相助,我早已客死他乡,哪有今日的荣华富贵?”说着,又不停地磕头。焦大郎连忙扶起他:“这都是贤婿自己有本事,我不过是举手之劳。年轻人一时失意很正常,如今衣锦还乡,倒是为我长脸了!”
满生又请文姬出来,夫妻二人相互行礼,互诉思念。邻居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,纷纷议论:“焦大郎真是慧眼识珠,平日里乐善好施,如今终于得到回报,他女儿也有了好归宿。”也有人小声嘀咕:“听说他女儿早就和这女婿有私情,后来才嫁给他的。”马上有人反驳:“就算之前有点什么,现在也是夫妻了,有了这层关系,正好做个官太太,有什么不好?”
正说着,只见一群人牵着羊、挑着酒,拿着鲜花、礼品,都是当地的邻居和亲戚,前来向焦大郎贺喜。焦大郎顿时觉得风光无限,连忙摆酒设宴,先请几位亲朋好友作陪。第二天又摆酒答谢前来祝贺的人,先是亲戚,再是邻居,一连热闹了十来天。焦大郎花了不少钱,但心里高兴,一点也不心疼。
满生和文姬夫妻二人,感情比以前更加深厚,日子过得甜蜜美满。就连丫鬟青箱,也因为之前从中帮忙,得到了特别的关照。有一首词,专门描绘了这种科举得中后,人情世态的变化:“世事从来天定,天公任意安排。寒酸忽地上金阶,文春许多渗濑。熟识还须再认,至亲也要疑猜。夫妻行事别开怀,另似一张卵袋。”
满生金榜题名,夫妻二人尽享荣华,每日生活富足安乐。焦大郎本就生性豪爽,如今更觉得背靠女婿这座靠山,下半辈子无忧,于是倾尽所有,全力供养二人,对满生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。满生花着岳父的钱,自己不费分毫,自然乐得逍遥自在。
时光飞逝,选官的日子临近,满生准备前往京城。焦大郎深知选官需要打点人脉才能谋得好职位,一咬牙,将家中肥沃的田产全部变卖,凑了一大笔钱交给满生。原本焦大郎的家境虽不算大富大贵,但也殷实,经此一番折腾,家产已去了十之八九。不过他满心指望女婿选上大官后,家族能再次兴旺,因此对钱财毫不吝惜。
满生临行前夜,文姬满心不舍,对他说:“我与你夫妻情深,从前你进京赶考,我们也曾分离,但那时心里盼着你高中,虽有牵挂,倒也不觉得太过悲伤。如今你已金榜题名,只等选个好地方赴任,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,可不知为何,我心里只觉凄凉,实在舍不得你走,难道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?”满生连忙安慰:“我一到京城就去选官,凭借我的科举名次,定会谋得好职位。一旦确定地方,马上派人来接你和岳父,咱们一同去任所,共享荣华。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,分别不了多久,能有什么不祥?你千万别瞎想!”文姬叹了口气:“道理我都懂,可不知为何,心里就是难过,眼泪止不住地流,也说不上来为什么。”满生搂着她道:“这段日子咱们过得热热闹闹,我一走,家里突然冷清下来,你才会这样。”文姬点点头,心里却依然不安。
两人整夜说着绵绵情话,倾诉着彼此的深厚情谊与不舍。次日清晨,满生收拾好行囊,告别焦大郎父女,带着仆人,踏上了前往东京选官的路。这边焦大郎和文姬父女二人相互安慰,将家中事务妥善安排,满心期待着京城派人来接,一同前往任所,盼望着美好生活的到来。
满生抵达京城后,顺利被授予临海县尉一职。他正打算收拾行装,回凤翔接岳父和妻子一同赴任,选好了出发的日子,一切准备就绪。就在这时,门外突然走进一个人,大声喊道:“兄弟,我到处找你,原来你在这儿!”满生抬头一看,竟是淮南族中的一位堂兄。他连忙起身迎接。
堂兄拉着满生的手说:“兄弟,你这几年在外游历,家里一点消息都没有,族里人都急坏了,猜你不知去了哪里。没想到你竟在京城一举成名,真是天大的喜事!叔叔枢密相公看到金榜上你的名字,立刻派人到京城来接你,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,也不知你又去了哪里。如今你选好了官职,也该回家一趟了。我在这儿谋了个小差事,事情办完正准备回去,已经在汴河雇好了船,行李都搬上船了。一路打听,好不容易才找到你。你东西都收拾好了,正好和我一起回家,见见族里的亲戚,然后再去赴任也不迟。”
满生一心想着回凤翔接文姬父女,压根没打算先回家,听堂兄这么一说,心里着急,却又不好直说,只能含糊其辞:“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办,暂时不打算回家。”堂兄诧异地问:“这就奇怪了!看你行李都收拾好了,分明是要赶路的样子,不回家还能去哪儿?”满生解释道:“我落魄的时候,曾受过一个人的大恩,现在要往西去感谢他。”堂兄劝道:“你虽然中了科举,但现在手头也不宽裕,谢人总得备些礼物,这些事等你到了任上再办也不迟。况且从这儿去任所,一路向东,顺路就能到家,何必绕路往西?”
满生此时若坦诚说出在凤翔的经历,说明自己已有家室,堂兄或许也不会阻拦。可他偏偏好面子,不愿提及从前落魄时的经历,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不愿明说,只是支支吾吾地应付。堂兄见他这样,越说越生气,骂道:“你这不知轻重的小子!书生得了功名,难道不该回家见见宗族邻里?就算这个不说,父母的坟墓,你也该去拜一拜吧?你去打听打听,世上有你这样的人吗?”满生被说得满脸通红,无言以对。堂兄见他不吭声,招呼随行的家人,不由分说,把满生的重要行李都搬到了船上。
满生无奈,心想:“我确实很久没回家了,当初落魄离家,如今衣锦还乡,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。先回家看看,再去凤翔,顶多晚些日子,应该也不耽误。”于是对堂兄说:“既然这样,那就和哥哥一起回家看看吧。”他万万没想到,这一去,竟彻底改变了他和文姬的命运,真是“绿袍年少,别牵系足之绳;青鬓佳人,立化望夫之石”。
满生跟着堂兄回到家乡,果然,宗族邻里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,个个阿谀奉承。满生心里也颇为得意,随即去拜见叔叔满贵。满贵曾官至枢密副院,如今退休在家,既是位高权重的显官,又是家族长辈。见到侄儿高中归来,满心欢喜:“你之前在外漂泊不回家,我们都以为你流落在外受苦,没想到竟能考取功名做官回来,真是为家族争了气!”满生连忙谦逊道谢。
满枢密又说:“还有件大事要和你说。你父母早逝,至今尚未娶妻。如今功成名就,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。之前我看到你登科的消息,就开始为你的婚事操心。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个小女儿,我打听了,才貌双全。你回来之前,我已经派人去提亲,对方也答应了,这可是门好姻缘。我打听到临海的官职还没交接,你赴任的时间还来得及。不如先成了这门亲,夫妻一同赴任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
满生听了,心里猛地一惊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此时的他,若有主见,就该将在凤翔落魄时,与焦家相识、和文姬成亲的前因后果,原原本本地告诉叔叔,表明自己已有家室,不能辜负焦氏父女,坚决推辞朱家的婚事。可他却因好面子,不愿提及从前在外的经历,只是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。满枢密见状,说道:“你好像不太乐意,是担心婚事办得不周全?聘礼我之前已经准备好了,成亲所需的费用,也都由我家承担,你就安心做新郎倌吧。”满生只好说:“多谢叔叔的好意,容侄儿再考虑考虑。”满枢密脸色一沉,严肃道:“婚事已经定下,还有什么好考虑的?”
满生见叔叔态度强硬,不敢反驳,只能唯唯诺诺地退下。回到家后,他心烦意乱,暗自思量:“要是答应了叔叔,文姬父女的恩情可怎么办?可要是拒绝,不仅辜负了叔叔的一番好意,以他的脾气,也不好得罪。况且朱家这门亲事确实不错,又不用我花钱,实在不该错过。再说做官的娶两房妻子也常见,文姬是先娶的,理应做大;可朱家是官家小姐,肯定不愿做小,这可如何是好?”他心里七上八下,越想越烦恼,纠结了好几天,始终拿不定主意。
说到底,满生本性轻浮,一听说朱家是官宦人家,女儿才貌出众,又不用自己花钱,心里的天平渐渐倾斜。虽然对文姬父女还有一丝愧疚,但这点良心很快被贪欲淹没。经过几番思想斗争,他竟然改变了主意,心想:“我和文姬起初不过是私下相恋,后来虽然成了亲,也不算明媒正娶。如今我做了官,妻子就该出身名门。焦家不过是市井百姓,门第低微,哪配得上我,又怎能接受朝廷封诰,与我做一生的夫妻?我先娶了朱家小姐,等文姬那边来消息,就好言相劝,让她另嫁他人。要是她不肯,到时候我收留她,她也只能乖乖做小。”
主意打定,满生便去回复叔叔,同意了这门亲事。满枢密选了个黄道吉日,到朱大夫家下聘,将朱家小姐娶进了门。朱家本是官宦世家,又因女婿是新科进士,更是将婚事办得十分隆重,嫁妆丰厚,应有尽有。朱家小姐出身名门,模样出众,品德、容貌、谈吐、女工样样出色。满生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,早把在凤翔的文姬父女抛到了九霄云外,正如诗中所写:“花神脉脉殿春残,争赏慈恩紫牡丹。别有玉盘承露冷,无人起就月中看。”
满生和朱氏出身相当,年龄相仿,婚后二人相互敬重、恩爱有加,日子过得甜蜜融洽。可满生内心深处,偶尔会为在凤翔与焦家的那段过往感到懊悔,那些回忆就像心底的一根刺,时不时冒出来。为了彻底斩断念想,他甚至当着朱氏的面,将焦文姬赠送的衣服、香囊付之一炬。朱氏询问缘由,满生才简略提及与文姬相识相恋的经过,解释道:“这都是我未发迹时的事,如今既然与你成了亲,就没必要再提了。”
朱氏性情贤淑,反倒劝说道:“既然是你落魄时相识相伴的人,如今你富贵了,也不该就此断了情分。我并非那种善妒的女子,若有机会,接她来家中一同生活,也未尝不可。”然而满生背弃了昔日的誓言,自觉无颜面对文姬,更担心她找来会惹出麻烦,哪里敢有接她来家的念头?为了在朱氏面前掩饰心虚,他一口回绝:“多谢夫人好意。她出身小门小户,我这边没给她消息,她自然会另嫁他人,不必多此一举。”此后,他再也不愿提起此事。
起初,满生心里还忐忑不安,生怕文姬找上门来。好在日子一天天过去,那边始终没有任何消息。俗话说“孝重千斤,日减一斤”,随着时间推移,满生对这段过往的愧疚也渐渐淡去,最终彻底抛诸脑后。自他与朱氏一同前往临海赴任,此后历任多职,仕途顺遂,朱氏也因他的功绩两次受封诰命。
一晃十多年过去,满生已官至鸿胪少卿,并被任命为齐州知州。齐州官府的宅邸宽敞舒适,一家人住得十分惬意。到任第三天,府内收拾妥当,女眷们想去私衙外的后堂逛逛。满生吩咐衙役退下,屏退闲人,带着朱氏和十来个小厮、丫鬟、婆子,一同往后堂走去,众人各自分散游览。
满生不经意间走到后堂西边的天井,看见一扇小门。他好奇地推开门,只见一个穿青色衣服的丫鬟,见到他转身就跑。满生赶忙追上去,丫鬟却已躲进一道破旧的帘子后面。他追到帘前,帘子内走出一个女子,定睛一看,竟是焦文姬!满生本就心虚,这下更是惊慌失措。文姬一把抓住他,哽咽着哭道:“冤家,你一去十年,往日的恩情全抛在脑后,怎么如此狠心!”
满生慌乱中顾不上询问她为何会来,急忙辩解:“我并非故意忘你,只是回家后,叔父已替我另定亲事,强行逼我成婚,我实在推脱不掉,才耽误至今,没能去见你。”文姬道:“你家中的事我都清楚,不必再说。如今父亲已过世,家产也没了,只剩我和青箱无依无靠。走投无路之下,才千里迢迢来找你。前日刚到这里,守门的人不让我进,求了好久,今天才被允许在别院空房暂时落脚,幸好能遇见你。我如今孤身一人,无处安身,你既有了美眷,我甘愿做你的侧室,侍奉你和夫人,了此余生。以前的事,我也不再计较,就当是一场空吧!”她边说边哭,说完又扑进满生怀里放声大哭,青箱也从里面出来,三人哭作一团。
满生见文姬哭得如此凄惨,忍不住也落下泪来。他担心被外人发现,连忙安抚:“都是我的错,你先别哭,我一定给你个妥善的安排。幸好夫人贤淑,你若愿意做妾室,应该不难相处。你暂且在这里等着,我去和夫人说。”满生来到朱氏面前,说道:“当年和你提过的凤翔焦氏之女,原以为她早已嫁人,没想到她父亲去世后,带着丫鬟一路寻到这里。如今若不收留,她实在无处可去,这可如何是好?”朱氏答道:“我当初就说接她来家,是你不肯,才让她落得这般境地,如今怎能不收留?快请她来与我相见。”满生感叹:“夫人果然贤德!”
他回到西边,将朱氏的话转告文姬。文姬转头对青箱说:“若能如此,我们总算有了安身之处。”随后,两人跟着满生来到后堂,与朱氏相见,相互行礼。文姬谦逊道:“多谢夫人收留,我愿伺候夫人起居。”朱氏连忙说:“快别这么说,以后我们姐妹相称就好。”她安排人收拾出一间舒适的卧房,让青箱陪着文姬同住,贴身伺候。文姬为人低调,做事小心谨慎,朱氏见她这般懂事,对她越发怜爱,三人相处得十分和睦。
然而,满生始终觉得愧疚,不敢去文姬房里过夜。一天,他在外饮酒归来,带着几分醉意。远远望见文姬房里灯火昏黄,往昔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。借着酒劲,他鼓起勇气,踉踉跄跄地走进文姬的房间。文姬和青箱赶忙迎上来,将他簇拥着安置休息。朱氏得知后,笑着说:“来了这么久,也该去她房里了。”当晚,朱氏独自回房安睡。
第二天,太阳高高升起,其他人都已起床,唯独满生迟迟未起。府里的人议论纷纷,打趣道:“十年没见了,也不知两人聊了些什么,到现在还在睡!”青箱在旁边听着,似乎也累了,同样没有起身。有年长的人猜测:“十年没见,想必有说不完的话,聊到大半夜,难怪天亮了还在睡。”
众人议论了一整天,屋内依旧没有动静。朱氏梳洗完毕,也觉得不对劲:“这个时辰早该起身了,难道忘了要去坐堂理事?”她带着丫鬟走到文姬房前,侧耳倾听,屋内寂静无声;推门查看,发现门从里面反锁着。家人们说:“平日里这个时候,老爷早就出去办事了,今天反常得很,我们去催催吧。”有人上前敲门,起初轻声呼唤,见无人应答,声音越来越大,最后甚至用力敲打,可屋内始终没有回应。
众人无奈,只好对朱氏说:“这事太蹊跷了,门打不开。还请夫人做主,我们拆了墙壁进去看看。要是老爷怪罪,还望夫人担待。”朱氏说:“出了事我担着,你们动手吧。”众人合力,很快拆出一个缺口。走进房间一看,众人惊得目瞪口呆——满少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,口鼻流血,伸手一探,早已没了气息。可房内空无一人,哪里还有焦文姬和青箱的身影,只留下一些被褥。
众人连忙请朱氏进来,她一见这场景,顿时惊得说不出话,痛哭起来。哭罢,她疑惑道:“难道是她们二人害死了相公,连夜逃走了?”众人回应:“衙门四处封锁,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,况且房门紧闭,她们能从哪里逃走?”朱氏又惊又怕:“难不成这几日和我们相处的,是鬼魂不成?”她半信半疑,只得先传下话去,说少卿突然暴毙,安排人料理后事。
当晚,朱氏满心悲痛地走进卧房,正要休息,忽见文姬从床后现身,对她说:“夫人莫要伤心!满生当年受我家大恩,却忘恩负义,一去不返。我们全家苦苦盼他,受尽煎熬,最终含恨而死。父亲因我离世悲痛过度,不久也与青箱相继去世。如今我们在冥府申诉成功,才被允许前来索命,十年的怨恨,今日终于得报。我这就带他去冥府对质。承蒙夫人善待,我们无意加害,特来向你告别。”朱氏正要追问,突然一阵冷风袭来,她猛地惊醒,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噩梦。
至此,朱氏终于明白,文姬和青箱果然是鬼魂,满少卿是被她们带到阴曹地府去清算旧账了。朱氏本就知道满生负了文姬,如今他落得这般下场,虽觉震惊,却也无从抱怨,只能护送灵柩返回南方老家。可怜朱氏后半生孤苦伶仃,这也算是满生种下的恶果。世人看了这个故事,还能说男子负心就可以不受报应吗?正所谓:“痴心女子负心汉,谁道阴中有判断?虽然自古皆有死,这回死得不好看。”
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着芳名
有诗写道:“世事莫有成心,成心专会认错。任是大圣大贤,也要当着不着。”各位读者,平日里说书,不过是谈风月、述异闻,图个好听。但最有意义的,是讲世情、说因果,让听众听了之后,能反思自己,摒弃邪念。这便是说书人的一片苦心,虽说不曾直接讲道学,却蕴含着深刻的道理。那为何要说不可有成心呢?因为人心本就灵动,只有保持虚怀若谷,才能明辨是非。一旦先入为主,带着成见,再好的人也会认错事实,就算是圣贤也会变得偏执,自以为正确,却不知早已偏离了真相。
道学的正统大家,当属朱熹朱文公(晦翁)。读书之人,哪个不尊崇他?他无疑是一代大贤。然而,就是这样的圣贤,也曾因成见而断错案子。当年,朱熹任福建崇安县知县时,有个百姓前来告状,称自家祖先的坟茔被县里的大户强占,对方将坟地据为己有,还公然下葬。朱熹本就精通风水,而福建当地又极为看重风水之事,豪门富户常常为了抢占风水宝地,欺压百姓,类似的诉讼时有发生。朱熹受理了此案,将那大户传召到公堂。
大户辩解道:“这是我自家建造的坟墓,与别人毫无关系,怎能说我强占?”告状的小民则坚持:“这原本是我家祖上的墓地,是他倚仗权势夺走的。”双方争执不下,叫来证人询问,证人各执一词,也拿不出确凿证据。朱熹说道:“这些都是空口无凭,我亲自去实地查看便知分晓。”
于是,朱熹带着一干涉案人员和随从,来到坟地。只见此地山明水秀,山势蜿蜒如龙,水流盘旋似凤,确实是块风水宝地。朱熹心中暗想:“难怪有人争夺,这样的吉地谁不想要。”他心里先入为主,怀疑是小民的祖先葬在此处,大户看中后强占了去。大户抢先禀报道:“这是小人新建的坟墓,泥土、工程都是新的,怎么能说是他家的旧坟?大人一看便知。”小民却反驳:“上面的新工程是他的,但底下的老土是我家的。他夺了之后才重新修建的。”
朱熹命人取来锄头铁锹,在坟前挖掘查看。挖到快见底时,“铛”的一声,挖泥的人被震得手疼。拨开泥土,露出一块青石头,上面隐约有字。朱熹让人将石头取出,随从拂去泥沙,用水洗净,字迹清晰可见,上面刻着“某氏之墓”四个大字,旁边还有小字,正是小民祖先的名字。大户惊叫道:“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?”朱熹怒斥道:“分明是他家旧坟,你倚强凌弱,强占他人墓地!石刻证据确凿,还有什么可说的?”小民连忙叩头:“青天大老爷明察,小人无需再多言了。”
朱熹自认证据确凿,便回县衙,将坟地断给小民,还判大户犯了强占田土之罪。小民连连称谢,高呼“青天”离去。朱熹处理完此事,心中颇为得意:“像这样锄强扶弱的事,若不是我,还有谁肯做?”殊不知,他正中了奸民的圈套。原来,那小民狡诈无比,深知朱熹生性正直,最厌恶富豪大户欺压百姓。这原本是一片好心,却被小人利用。他们贪图大户坟地的风水,事先刻好青石,偷偷埋在墓前,然后才来告状。大户做梦也没想到,自家新建的坟墓下竟有这样的陷阱。朱熹见到石刻证据,怎能不信?而且,向来都是大户欺负小民,哪有小民算计大户的道理?因此,朱熹果断判决。
那大户实在冤枉,心中不服,便向上级监司衙门申诉,案子又被发回崇安县审理。朱熹见状,更加恼怒,认为大户是刁蛮抗拒,于是更加严厉,命令地方官勒令大户迁出棺柩,将坟地判给小民安葬祖先,以此了结此案。然而,外界都知道是小民欺诈,朱熹断错了案子,众人议论纷纷,为大户鸣不平。这些议论也传到了朱熹耳中。朱熹却误以为是大户势力太大,才导致众人如此说法,不禁感慨:“这世道,公道终究难行!”于是,他弃官不做,隐居在武夷山。
后来,朱熹有事再次路过此地,只见树木郁郁葱葱,他想起这就是当年自己断给小民的坟地。他信步走去,仔细查看,发现这里风水极佳,葬在此处的人家本该兴旺发达。他便向附近的居民打听:“这是哪家的坟墓,能有福气葬在这吉地?”居民回答:“要说这家的坟墓,那可是靠欺瞒得来的。难道做坏事还能有好风水庇佑不成?”朱熹问道:“怎么欺瞒的?”居民便将小民当年埋石设局,欺骗县官,强占大户坟地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
朱熹听罢,顿时满脸通红,懊悔不已:“我原以为是秉公执法,没想到反被奸人欺骗!”一股悔恨之情从心底直冲头顶。他心想:“按风水来说,这里该让家族兴旺;可按小人的欺诈行为,又不该有好报。”于是,他对天祷告,说出四句:“此地若发,是有地理;此地不发,是有天理。”说完便离开了。当晚,大雨倾盆,雷电交加,一声霹雳,震得屋瓦作响。第二天一看,那坟墓已被毁坏成深潭,连尸棺都不见了踪影。由此可见,即便如朱熹这样的大贤,一旦有了成见,也会犯错。等真相大白,他悔悟之时,上天便显出了报应,这正是天理昭昭,不容欺瞒。
为何要说这么多这个故事呢?因为朱熹还曾因成见,错判了一件案子,冤枉了一位身份低微的女子。然而,这女子却因此声名远扬,得到了皇帝的关注,被四海称赞,有了一个好结局。有诗为证:“白面秀才落得争,红颜女子落得苦。宽仁圣主两分张,反使娼流名万古。”
话说天台军营中有一位上厅行首,姓严名蕊,表字幼芳,是个容貌绝美之人。琴棋书画、歌舞管弦,她无一不通。她还擅长作诗词,常常能写出新颖独特的句子,连专业词人都对她称赞有加。此外,她博古通今,知晓众多历史故事。她为人极重义气,待人真诚,因此,凡是见过她的人,无不为之倾倒。各地听闻她大名的少年子弟,有的不远千里,专程来到台州,只为见她一面。正所谓:“十年不识君王面,始信蝉娟解误人。”
当时的台州太守名叫唐与正,字仲友,年少有才,文采风流。宋代的规矩,官府设宴时,会召歌妓前来助兴,歌妓只需站着唱歌斟酒,不许与官员有私密接触,但与她们调笑亲昵,也不算违规。唐仲友见严蕊如此才貌双全,心中不免有些倾慕,只是碍于官规,不敢有越矩之举。不过,每逢佳节,或是宴请宾客之时,他必定会召严蕊前来陪酒。
有一天,红白桃花盛开,唐仲友设宴赏玩,严蕊照例前来侍奉。饮酒之际,唐仲友知道她擅长诗词,便以红白桃花为题,让她即兴填词。严蕊略一思索,便吟诵出一首《如梦令》:“道是梨花不是,道是杏花不是。白白与红红,别是东风情味。曾记,曾记,人在武陵微醉。”吟完,她将词呈上。唐仲友看后,大为赞赏,赏了她两匹细绢。
又有一日,恰逢七夕,府中设宴。唐仲友有个朋友叫谢元卿,为人极为豪爽,那日也在宴席上。他早就听闻严幼芳的大名,如今得以相见,十分欣喜。他看着严蕊的一举一动,听着她的谈吐、歌唱,处处都让人心动,不禁感叹:“果然名不虚传!”他连连痛饮,兴致愈发高涨,便对唐太守说:“早就听说严姑娘擅长词赋,能否当面考验一下?”唐仲友回应:“既然有贵客提议,正该请严姑娘赋诗。她才华出众,正好请教。”谢元卿说:“那就以七夕为题,以我的姓氏‘谢’的韵脚,作一首词。若能成词,我愿连饮三大杯。”严蕊领命,当即吟出一首《鹊桥仙》:“碧梧初坠,桂香才吐,池上水花初谢。穿针人在合欢楼,正月露玉盘高泻。蛛忙鹊懒,耕慵织倦,空做古今佳话。人间刚到隔年期,怕天上方才隔夜。”
严蕊吟完词,谢元卿三瓯酒刚喝了两瓯,就激动地站起身说:“这词既新颖奇特,又贴合七夕的景致,而且才思如此敏捷,真是天上仙子下凡!我们这些人何等幸运,能与你相识!”他急忙拿起大酒杯,说道:“幼芳也请饮下这杯酒,略表我对你的钦慕之情。”严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。
唐太守看着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,便打趣道:“元卿出门在外,不如到严姑娘家中小住几日作伴。”谢元卿大笑,作揖道:“我正求之不得,只是不知幼芳是否愿意?”唐仲友笑着说:“严姑娘善解人意,岂会不愿招待佳客?况且有我这个太守做中间人,就更合适了。”严蕊不好推辞。酒宴结束后,她便与谢元卿一同回家,当晚谢元卿就留宿在严蕊处。
谢元卿为人豪爽,遇到严蕊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,满心欢喜,只担心不能讨她欢心。在太守府中得到的赏赐,他全都送给了严蕊。两人相处许久,谢元卿才离开,期间花费了不少银两,但他仍觉得不够,可见严蕊确实魅力非凡,令人着迷。
再说婺州永康县有个知名秀才,名叫陈亮,字同父。他性格豪爽,行侠仗义,被时人称为豪杰。但凡士大夫中有气节的,都与他交好。淮帅辛弃疾住在铅山时,陈同父曾去拜访。快到辛弃疾住处时,遇到一座小桥,他骑的马不敢过桥。陈同父三次策马,马三次后退。他大怒,拔出佩剑,一剑砍下马头,马倒在地上。陈同父面不改色,步行而去。辛弃疾刚好在楼上看见这一幕,大为惊奇,于是与他结为好友。陈同父平日行事风格如此,所以也与唐仲友交好。
陈同父到台州看望唐仲友,唐仲友为他安排住处、提供饮食,将他留在府中。闲暇时,两人就一起谈天论地。唐仲友喜欢豪爽洒脱的名流,讨厌满口道学的先生。陈同父也是如此,他常说:“如今这世道,人人都在讲道学。那些说着正心诚意的人,大多像得了风痹病,不知人间疾苦。国家大仇全然不管,还悠闲地高谈阔论什么性命之学,真不知道他们说的性命到底是什么东西!”正因如此,他与唐仲友十分投缘。
不过,陈同父虽然讨厌道学,但却与朱熹交好,朱熹还曾举荐过他。陈同父认为朱熹的学问实用,不像其他迂腐的儒生只会空谈。而唐仲友却恃才傲物,十分轻视朱熹,甚至说朱熹连字都不认识。因为这个分歧,两人偶尔也会有争论。
陈同父在客居期间兴致高昂,想去妓院游玩。当时严蕊的名声传遍台州,大家都知道她受太守宠爱,风头正盛,几乎没有一天在家闲着。陈同父是个直性子,没耐心等严蕊有空,听说有个叫赵娟的女子,虽然色艺略逊严蕊,但在台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出色歌妓,便去赵娟那里玩乐。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后,情投意合。陈同父花钱大手大脚,毫不吝啬,赵娟见他如此,对他百般殷勤。
赵娟有了嫁给他的想法,陈同父也想娶赵娟,两人商量多次,都很乐意。但赵娟是官妓,必须先脱籍才能从良嫁人。陈同父说:“脱籍之事由官府做主,只要跟唐仲友说一声,肯定轻而易举。”赵娟说:“若真能如此,那就太好了。”于是,陈同父特意去府中见唐太守,把想让赵娟脱籍嫁人的事详细说了一遍。
唐仲友打趣道:“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物,为何在台州不结交严蕊,却看上了赵娟?”陈同父说:“人对感情的钟情之处,就是最好的,我没觉得还有比赵娟更好的。况且严蕊是太守您中意的人,就算我想结交,您肯让她脱籍放人吗?”唐仲友笑着说:“我并非对严蕊有私情,只是严蕊若离开,台州就少了个出色的歌妓,自然不行!赵娟若想脱籍,我一定答应。但不知她跟从你的心意是否坚定?”陈同父说:“看她的意思,应该是真心的,还请太守成全,做个月老。”唐仲友说:“两人相从,要出于自愿,我不好干涉,我只管帮她办脱籍手续。”
陈同父回去后,把唐仲友的话告诉赵娟,两人都很高兴。第二天,太守府设宴,唐仲友把赵娟叫来侍奉。饮酒时,唐太守问赵娟:“昨天陈官人替你说想脱籍从良,真有这事吗?”赵娟叩头说:“我早已厌倦了风尘生活,若能脱离,真是天大的恩情!”太守又问:“脱籍后,就跟陈官人走吗?”赵娟说:“陈官人是名流贵客,只怕他嫌弃我身份低微,不愿娶我。若他真对我有意,我怎敢拒绝?一旦脱籍,我就跟他走。”
唐太守心想:“这丫头不知轻重,轻易答应。她哪里知道,同父是个行事果断的人,而且花钱大手大脚,家中未必富裕,怎么能给她安稳的生活?”出于对赵娟的好意,他冷笑道:“你若真要跟陈官人去他家,可得受得了饥寒才行。”赵娟脸色瞬间变了,她心想:“我见他花钱如流水,以为他家很有钱,才想嫁给他;若像太守说的,他是个穷汉子,我这辈子可怎么办?”心里顿时十分不快。
唐太守本是一句玩笑话,以为赵娟不会放在心上。没想到歌妓心思细腻,这一句话就让她起了疑心。虽然唐太守给了她脱籍文书,但赵娟出去见到陈同父后,再也不提嫁给他的事,对他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。陈同父心里奇怪:“难道娼家真的这么薄情,我帮她脱了籍,她就反悔了?”他再次询问赵娟,赵娟说:“太守说,去你家要忍饥受冻,那我何必跟你去?”
陈同父听了,勃然大怒:“唐仲友太过分了!只许你喜欢严蕊,就不许我有自己的选择?”他是个直脾气,一气之下,不再留恋赵家,也没去跟唐太守道别,直接去见朱熹。
此时朱熹担任浙东常平仓提举,正在婺州。陈同父进去拜见后,朱熹得知他从台州来,便问:“小唐在台州怎么样?”陈同父说:“他眼里只有严蕊,还能干什么正事?”朱熹又问:“他提到过我吗?”陈同父说:“小唐说您连字都不认识,怎么做监司?”朱熹听了,沉默许久。
朱熹早年入朝为官,虽然着书立说、闻名天下,但内心仍有些不自信。他见唐仲友年轻有才,一直担心对方会轻视自己。如今听说唐仲友说自己不识字,又羞又怒,生气地说:“他是我的下属,竟敢如此无礼!”但背后之言不知真假,于是他发下公文,称“台州政务有缺漏,需要巡视”,连夜赶往台州。
朱熹本就想找唐仲友的错处,来得又急。唐仲友没想到他突然到来,迎接慢了些。朱熹便认定陈同父说的没错,觉得唐仲友果然傲慢无礼,不把自己放在眼里,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平息。他一到台州,就没收了唐太守的印信,交给郡丞,说:“知府失职,等候参奏。”还把严蕊抓进监狱,想审问她与太守是否有不正当关系。
朱熹认为唐仲友风流,肯定与严蕊有染。而且女子柔弱,受不了刑罚拷打,无论有没有这事,肯定会招认,这样就能参奏唐仲友的罪名了。没想到严蕊看似柔弱,却有钢铁般的意志。无论朱熹如何打骂、拷打,她始终说:“我只是按本分陪酒唱歌、吟诗助兴,从未有过其他不当行为。”严蕊受尽折磨,被监禁一个多月,始终坚持这一套说辞。朱熹也拿她没办法,最后只能以“不合蛊惑上官”的罪名,狠狠杖打了她一顿,把她送到绍兴,另行审问。同时,朱熹上奏朝廷,大致内容是:唐某不尊崇讲学,不懂圣贤道理,还诋毁我不识字;为官不遵守规矩,与歌妓关系亲密。等查明奸情后,再行上奏,请朝廷定夺。
唐仲友有个同乡好友王淮,当时正在中书省任职,掌握着重要权力。他写了一份密信,为唐仲友辩解朱熹所奏之事,希望能让皇帝了解实情。密信大意是说:朱熹不遵守法度,突然来到台州巡查。因为唐仲友迎接稍有迟缓,就严刑逼供歌妓,妄图污蔑官员。但公道自在人心,严蕊宁死也不愿做虚假供述。朱熹却还上奏朝廷,显然是在欺瞒圣上。
宋孝宗看到朱熹的奏章后,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商议,王淮便将唐仲友的密信呈给孝宗。孝宗看了,问道:“这两人之间的是非,你怎么看?”王淮上奏说:“依臣之见,这不过是文人之间的意气之争。一个不满对方嘲笑自己不识字,一个恼怒对方迎接不够恭敬,这才是实情。其他的话大多是添油加醋,哪有什么真正的大事?陛下不必理会。”孝宗说:“你说得对。只是上下级关系不和,对地方治理不利,把他们两人平级调动一下吧。”王淮谢恩道:“陛下圣明,臣马上吩咐相关部门照办。”
多亏了王丞相在朝中帮忙,加上孝宗皇帝有主见,唐仲友的官职得以安然无恙。可这边的严蕊就没那么幸运了,朱熹上奏后,她还要被押送到绍兴接受审问。绍兴太守也是个推崇道学之人,严蕊被押解到后,太守见她容貌出众,便说:“自古以来,长得漂亮的人,往往德行有亏。”于是对她严刑拷打,先是用拶子夹她的手指。严蕊的手指纤细,手掌和手背又嫩又白,太守见状说:“要是常年操持家务的手,绝不会是这样,一看就不是正经人!”接着又要用夹棍夹她的双脚。负责文书的孔目禀报道:“严蕊的脚很小,恐怕经不住夹棍的折磨。”太守却道:“你觉得她脚小?这都是人为裹出来的,并非天生如此,更不能姑息!”
严蕊遭受了一番残酷折磨,太守逼她招认与唐仲友通奸。但严蕊和之前一样,坚决不承认。太守无奈,只能先将她监禁起来,等待再次审问。
严蕊被关进监狱后,狱官十分同情她,嘱咐牢卒不要为难她,还好言相劝:“上司对你用刑,不过是想让你招供,你为什么不早点认了?这罪名是有定数的。女人犯了通奸罪,最重也就是杖刑,况且你已经受过杖刑了,不会再加重处罚。何必拿自己的身体去熬这些痛苦呢?”严蕊坚定地说:“我虽是个卑贱的歌妓,就算真与太守有私情,也罪不至死,招认了又能怎样?但天下事,是就是是,非就是非,我怎能为了自己少受点苦,就胡乱诬陷他人,败坏士大夫的名声!今天就算他们杀了我,想让我冤枉别人,绝对办不到!”狱官见她言辞和神色都如此凛然,心中十分敬佩,便把这些话如实转告太守。
太守却道:“既然这样,就按上级原来的判决执行吧。这丫头太倔强,虽然上级已经处理过了,这里还是要再给她点教训。”于是又把严蕊带出监狱,再次施以重刑,这也是为了迎合朱熹的意思。之后,太守整理好文书,正准备回复提举司,按照对方的指示做进一步处理,恰好这时传来朱熹被调走的消息,严蕊这才被放出监狱。
严蕊实在倒霉,官员们自己争闲气,却让她无辜遭殃,在两地的监狱里白白关了两个月,还被强行安上一个“不应”的罪名,遭受了两次判决。至于那些逼供和拷打,更是额外的折磨。
严蕊受尽磨难,被放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,好几次都差点死去。她养着杖刑留下的伤口,很长时间都无法接待客人。然而,她门前的车马却比以前更多了。就因为她宁死不招认与唐仲友的不实之事,各地的人都敬重她的义气。那些崇尚气节的年轻人,更是觉得她堪比古代的侠义之士。以前认识她的人纷纷来问候,不认识的也慕名前来拜访,把她的住处围得水泄不通。风月场中的人向来与道学人士不对付,凡是来看严蕊的,没有一个不骂朱熹几句。
朱熹这次不仅没能扳倒唐仲友,还惹得舆论纷纷。严蕊的名声却因此大噪,甚至传到了孝宗皇帝耳中。孝宗感慨道:“幸好之前把两人都平调了。要是当时听信了片面之词,贬谪了唐与正,那岂不是让这个有义气的女子无处申冤?”
陈同父得知此事后,也后悔不已:“我只是跟朱熹说了唐仲友的两句话,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。现在唐仲友肯定怀疑是我害他,我都没法辩解。”于是他写信给朱熹说:“我这辈子从来没在背后说人坏话,如今唐与正却怀疑我、诋毁我,真让我觉得就算像田光那样以死明志都不为过。但我在穷困之中,又舍不得这条命,只能苦笑一声。”其实,陈同父只是因为唐仲友破坏了他和赵娟的事,一时气愤,才把唐仲友平日里对朱熹的评价说了出来。他万万没想到朱熹会如此严厉,非要整治唐仲友,更没料到会连累严蕊遭受这般痛苦,这都不是他的本意。这也是朱熹成见太深、太过偏执导致的过错,之后他便被调走了。
接替朱熹的是岳商卿,名霖。他到任那天,妓女们前来拜贺。岳商卿问:“哪个是严蕊?”严蕊上前应答。岳商卿抬眼一看,见她在一众妓女中举止不凡,犹如鹤立鸡群,只是面容憔悴。岳商卿了解她之前的遭遇,对她的经历深感同情,便对她说:“听说你擅长诗词,你把自己的心事写成一首词给我,我自有安排。”严蕊领命,毫不思索,当即吟诵出一首《卜算子》:“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。花落花开自有时,总赖东君主。去也终须去,住也如何住?若得山花插满头,莫问奴归处!”
岳商卿听后,赞叹不已:“看来你从良的心意已决,这是好事,我一定为你做主。”他立刻拿来妓女的名册,把严蕊的名字除去,判定她可以从良。
严蕊叩头谢恩。消息传开后,许多人带着丰厚的聘礼前来求娶,严蕊都一一拒绝。有一位皇室宗亲的近支子弟,妻子去世后,他悲痛过度,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。朋友们担心他伤心过度损害身体,拉他去妓院散心,他哪里都不肯去,直到听说去严蕊那里,才愿意同往。严蕊见他满脸悲伤,得知是为亡妻难过,便觉得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,对他上了心。这位宗室子弟本就仰慕严蕊的大名,两人在饮酒交谈中十分投缘,于是他便留了下来。此后,两人倾心交往,最终,宗室子弟纳严蕊为妾。严蕊也一心一意跟着他,有了终身的归宿。虽然她没能成为正式的夫人、县君,但自从娶了严蕊,这位宗室子弟心满意足,再也没有续娶。严蕊以妾室的身份,在他家安稳度日,这也是她坚守正直的回报。
后人评价严蕊,说她才是真正懂得道学精神的人。有一首七言古风专门赞颂她的美好品德:“天占有女真奇绝,挥毫能赋谢庭雪。搽粉虞侯太守筵,酒酣未必呼烛灭。忽尔监司飞檄至,桁杨横掠头抢地。章台不犯士师条,肺石会疏刺史事。贱质何妨轻一死,岂承浪语污君子?罪不重科两得答,狱吏之威止是耳。君侯能讲毋自欺,乃遣女子诬人为!虽在缧绁非其罪,尼父之语胡忘之?君不见,贯高当时白赵王,身无完肤犹自强?今日蛾眉亦能尔,千载同闻侠骨香!含颦带笑出狴犴,寄声合眼闭眉汉。山花满斗归夫来,于潢自有梁鸿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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