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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战,是国威。

也是人心。

醉梦轩,夜深。

这座洛陵城中最高的楼阁,在夜色中仿若一柄插入天穹的剑,默然矗立于城北。

风起处,帘幔微动,星光透过窗棂,洒落在楼阁顶层那间密室里。

密室中灯火极静,仅一炉香气缭绕,素白几案,玉盏薄茶,屋角有一架高背轮椅,静默如人影。

千流坐在那轮椅中,依旧是一身白衣,银发披肩,眉目苍白如雪,面容却沉静如湖。

他一语不发,但指间却缓缓动着——那是他一贯的表达方式,手语。

“萧宁哥哥,决定了吗?”

千流抬眸,看着案几对面的那人,目光清亮,却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担忧。

对面,萧宁披着便服,神情并未如寻常那般轻笑,反而透着一股罕见的沉凝。他看着千流,点头轻声道:

“决定了。”

他语气不高,甚至有些轻缓,仿佛这句话,并非在向人诉说,而是在对自己,做一次重复的肯定。

千流望着他,缓缓抬手,指尖翻转间,打出新的一句:

“此局虽周密……可秦玉京身手,已非凡人之所能揣度。”

“他是意外。”

“一个最大的变数。”

千流望着他,眸中写满了不安,那是一种少年对兄长最真切的担忧。

他知道,这一次,萧宁不只是要比剑。

这局棋的下法,从不是“胜负”二字那么简单。

他心里明白,明日之局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
若胜,萧宁之威,将彻底立于人心之巅,诸王不再有喘息之机,朝臣无一敢逆天命。

若败……

则前功尽弃。

不只是一州之地。

更是威信倾塌、局势失衡,甚至可能……伤及性命。

他知道这一切,他理解。

可越是理解,他就越不能平静。

萧宁看着他指间翻飞的手语,神色依旧未变。

他只是轻轻地,将茶盏推开了些,起身走到窗前,负手而立,望着那满城夜色、山河寂寥。

“正因他是变数,正因他是意外。”

“所以我才必须亲自应战。”

“若我连此一剑都不敢接,又如何问天下?”

萧宁声音低沉,如夜风穿林,却格外坚定。

“这局棋,不止是比剑。”

“也是人心。”

他顿了顿,回头看了千流一眼,眼神沉静却极具穿透力:

“为了天下百姓。”

“为了那被淮北王擅自割去的一州百姓。”

“我宁可再一次,将自己的背,立在最前方。”

“这一回,朕亲自上。”

“要么赢。”

“当然,也不会有另外的结局。”

语气平静,字字如金石。

千流猛然抬头,目中神色激烈变幻,终是猛地抬起双手,打出一句快而重的手语:

“哥哥!你若有失,那我……”

他没有打完。

萧宁已然抬手,截住了他余下的比划。

“你不必说。”

“若我真有什么意外,天下自有你的容身之地。”

“若我能接下三剑,醉梦轩依旧是醉梦轩,千流依旧是千流。”

“更何况,明日之局,是你帮我定的,自然是万无一失。”

他走近千流,伸手轻轻搭在他肩上,眼神格外温和:

“千流,你是我看着长大的。”

“你天资绝世,心智过人,但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活。”

“你只是在——替我守。”

“你为我守着醉梦轩。”

“守着暗线。”

“守着那些,我暂时腾不出手来保护的地方。”

千流的喉头轻轻动了动,眼中仿佛有光滑过。

他缓缓抬手,一字一顿地打着手语:

“既然如此。”

“那我……支持你。”

“无论你做什么决定。”

“我都在。”

手语落下,他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神已坚定如铁。

屋外,风起,夜色寂然。

密室窗棂之外,是整座洛陵城的轮廓,月光映照之下,宫殿高低错落,山河静卧如眠。

千流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萧宁的手背。

一切都已明了。

他不再多言,只是缓缓将轮椅转至窗前,与萧宁并肩望着那深沉的夜空。

“萧宁哥哥。”

他在膝上打着一个字。

然后停了很久。

仿佛那一个字之后,所有语言都已多余。

那字是——

“等。”

他们都知道,明日将至。

等待的,不止是一场比剑。

而是一次王朝命运的翻覆,一场乾坤逆转的洗牌。

千流静坐,萧宁负手。

二人对视无言。

窗外的天,沉得如墨。

但星光却一点点,从乌云背后探出轮廓。

仿佛透过层层棋局,窥见天命将启之光。

——

夜,深了。

醉梦轩却依旧灯火未熄。

一层大厅,幽香缭绕,檐角风铃轻颤,天花上的灯笼垂落温黄的光,将整间厅堂渲染出一种低沉、又略显晦暗的安静。

厅中,仅三人对坐。

元无忌、长孙川、王案游。

一壶老酒,三只青盏。

桌案上只摆了几碟简单的小菜,酱牛、花生、腌笋,却早已冷透无人动筷。

酒却一壶接一壶,清香微辣,入喉似火,烧得几人脸颊泛红,神色却愈发凝重。

窗外有风,吹得楼檐微颤,木影婆娑,似有剑意悄然潜行。

“明日一战……”

元无忌缓缓放下酒盏,指腹轻轻摩挲盏沿,那动作已经重复了许久。

“他终是决定亲自上场了。”

没人接话。

酒气氤氲中,只有沉默。

“我以为,他会临时改口。”王案游轻轻吐出一口气,仿佛连这话,都压了很久,“毕竟……这不是普通的敌人。”

“秦玉京。”长孙川低声道,目光沉沉,“那不是江湖之名,是半生之威。”

“即便是我们三人联手,也未必能从他手中撑过三招。”

元无忌垂眸不语,过了许久,才缓缓开口:“可他偏偏是天子。”

“一个,愿意为了一州之地,亲自上台比剑的……天子。”

话音一落,厅中三人皆沉默。

盏中的酒水微晃,宛如心头的愁思,一圈圈泛起,却无从平息。

“你们……还记得香山书院的时候吗?”

王案游忽然道,眼角微挑,却不是笑意,“那时候我们看见他,是什么模样?”

长孙川轻轻一笑,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唏嘘:

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,整日与小厮喝酒下棋,连早课都迟到,剑课不去,礼课不应,训课就装病。”

“还有一次,记得吗?”王案游顿了顿,笑意更深。

“他把三百两的宣纸铺在书院池塘边,非要画一只睡莲,说‘世人皆为花开赞歌,我只画花睡’,结果半盏茶功夫,纸湿了,画烂了,连墨都没了。”

“我们当时都觉得——这家伙完了,注定是宗室之耻。”

元无忌这时也终于笑了笑,笑意淡淡,却带着复杂的情绪。

“可你们想过没有——他从未争辩。”

“我们怎么讥讽、冷眼,他从不解释。”

“他只是……继续画。”

三人一时无言。

那时,他们是香山最优秀的一批人,剑术第一、谋略第一、品行第一……皆是少年意气,锋芒毕露。

而他,那个萧宁,只是天子宗室中一个名声最坏的废物王爷,旁人见了都摇头,先生们都暗地里叹息。

可如今。

那曾经被他们一语轻视的“废物”,已然成了他们愿倾命辅佐的君主。

“他……”王案游低声笑道,忽然举盏,“明日那一剑,若他挡下,我们该如何?”

“随他登山封侯,谋世定局。”

“若他挡不住呢?”

“那就杀出重围,护他归宫。”

“再如何,也绝不能——让他独立剑台,无人可托。”

三人对饮,一口饮尽。

酒入喉,似烈焰焚身。

元无忌望着那一盏空酒,忽而轻声道:

“你们有没有想过。”

“一个人……为什么要执意亲自上场?”

长孙川眉头微动。

王案游垂眸思索。

良久,元无忌自答:

“因为只有他,才能让这场‘旧局’翻篇。”

“淮北王死了,汝南王也入了天牢。”

“可他们留下的——疑云、动荡、诏书与血,还有那座被秦玉京三剑压下的一州之地。”

“若不亲自迎战,谁也无法抹去百姓的疑心,谁也无法证明,这一国之主……敢于负重前行。”

“所以,他非上不可。”

三人皆不语。

风又起,吹动窗纱微晃。

元无忌望着窗外的天色,夜色沉沉,星月低垂。

“我曾以为,这世间最难驯服的,是锋芒。”

“可现在我明白了。”

“最难驯服的,是一颗……真正为百姓负重的心。”

长孙川缓缓起身,负手而立,目光如剑:“明日之战,我们只能看着。”

“但若陛下有事……”

王案游紧接道:“我便一剑封台!”

元无忌缓缓点头,神色森然:

“陛下负天下。”

“我们,护他身后。”

烛火微摇,映出三人如山峦般的身影。

他们是剑,是盾,是陛下背后最默然、却最坚不可摧的风墙。

明日的比剑,他们无能为力。

可比剑之后的天下,他们誓死守护。

这一夜。

醉梦轩的酒,未停。

三人再未离去。

只是静静地饮着,谈着,望着。

直到天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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