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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七 吕使者情媾宦家妻 吴大守义配儒门女

有一首《念奴娇》词写道:

疏眉秀盼,向春风,还是宣和装束。贵气盈盈姿态巧,举止况非凡俗。宋宝宗姬,秦王幼女,曾嫁钦慈族。干戈横荡,事随天地翻覆。一笑邂遁相逢,劝人满饮,旋吹横竹。流落天涯俱是客,何必平生相熟?旧日荣华,如今憔悴,付与杯中醁。兴亡休问,为伊且尽船玉。

这首词是宋朝使臣张孝纯在金将粘罕的宴席上,因所见所感而作。当年靖康之变,宋徽宗、钦宗被金兵掳走,不知有多少皇室宗亲、贵族子弟,被金兵如驱赶牛羊般掳往北方。那时真可谓是“内人红袖泣,王子白衣行”,到了金国,哪还管你是不是金枝玉叶,许多人都受尽磨难,处境凄惨。有些容貌出众、身怀技艺的,被豪门大户收为奴婢,这还算有了个安身之处,其余人被金兵驱来赶去,如同猪狗一般。

张孝纯奉命出使云中府,在大将粘罕的宴席上,见到一个吹笛劝酒的女子,听她说话是南方口音。张孝纯私下打听,才知道她竟是秦王的公主,被粘罕收作婢女。女子说完,忍不住痛哭流涕,张孝纯心中也满是伤感,于是写下了这首词。

后来,金人将宋钦宗迁往大都燕京。途中行至平顺州,在馆驿休息。当时正值七夕佳节,按照金国的习俗,官府会在驿馆中开设酒肆,任人买酒聚会。钦宗独自坐在内室,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,只见一个金国老妇带着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,在饮酒的客人席间,或唱歌、或跳舞、或吹笛,为客人斟酒劝饮。客人喝完酒后,会赏给她们一些银钱、食物,女子们拿到后,都交给老妇。老妇还常常嫌这个拿得少、那个拿得不够,对得到赏赐少的女子打骂。这老妇的行径,就和中原地区的老鸨差不多。

过了一会儿,驿官派一个穿黑衣的小吏送来酒食,招待钦宗。当时钦宗穿着一身普通长衫,打扮得像个秀才,那老妇也不知道他就是从前宋朝的皇帝,只当他是普通客人,便派了一个吹横笛的女子到内室伺候。女子看到钦宗是南方人,心中顿时悲戚,吹笛时呜呜咽咽,不成曲调。钦宗问她:“我是你的同乡,你是东京哪家的女子?”女子向外面看了又看,不敢马上回答,直到老妇走远了,才低声说道:“我是百王宫魏王的孙女,先前嫁给钦慈太后的侄孙。京城被攻破后,我被金兵掳到这里,卖给粘罕府中做婢女。后来主母嫉妒,整天打骂我,又把我转卖给这个老妇。她带着我们这些女子,日夜在这里讨酒钱、食物,还规定了数量,要是讨不够,就要挨打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!官人也是东京人,想来也是被掳来的吧。”钦宗听了,心中悲痛,却不知如何安慰,只能暗自落泪,不忍再看,给了女子一些赏赐后,让她出去了。这个女子,就是张孝纯在宴席上遇到的那个。词中所说的“秦王幼女”,秦王是赵廷美之后,宋徽宗时改封为魏王,所以说秦王幼女,其实就是魏王的孙女。这样的凤子龙孙,遭此不幸,沦落到如此地步,实在令人同情!

不过,这都是天下大乱时的事情,连皇帝都自身难保,这样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。还有些在太平盛世、世代为官的人家,遭遇不幸后,也会家道中落。若不是遇到几个好人相助,恐怕很难摆脱困境。正所谓:

红颜自古多薄命,若落娼流更可怜!

但使逢人提掇起,淤泥原会长青莲。

话说宋朝时,饶州德兴县有个官员叫董宾卿,字仲臣,夫人是同县的祝氏。绍兴初年,董仲臣被任命为四川汉州太守,全家一同赴任。没想到董仲臣到任没多久,就死在了任上。他一家老小人口众多,路途遥远,为官积攒的钱财又不多,一时之间无法回乡,只好在当地租了房子暂时居住。

董仲臣的长子董元广,也是祝家的女婿,他凭借祖上的荫庇,还未正式调任官职,此时就在汉州为父亲守孝。三年孝期满后,董元广打算告别母亲和兄弟,带着妻子儿女前往京城,听候调遣。等补了官职,看地方情况如何,再考虑接全家团聚。可还没出发,他的妻子祝氏又去世了,留下一个女儿。董元广就在汉州娶了一个富家女子为继室,随后带着妻女一同前往临安补官,被任命为房州竹山县令。竹山县地方狭小,而且路途遥远,他没办法去四川接家人,只能和妻女在县衙中生活。

过了三年,董元广任期满了,又要进京。这次他带着家眷东下。路上,有一艘船和他们的船停靠在一起,船上也有一位官员,是四川人,姓吕,大家都称他为吕使君,他也是去临安办事的。这位吕使君年轻潇洒,相貌英俊,虽然身为官员,却有着文人雅士的气质。两艘船靠在一起后,双方相互问候。吕使君得知董家船上是往日汉州太守的儿子,他曾是董太守治下的百姓,便前来拜访。董元广说起自己的亲属还在汉州居住,又提到继室也是汉州人,两人越聊越亲近,都觉得彼此有通家之谊。大家都觉得在旅途中能这样相遇,实在是有缘,心中都很高兴。

大凡出门在外的人,长途寂寞,巴不得能结交些朋友,有个照应。更何况两人都是官员,身份地位相当,往来就更加方便了。此后,两家你来我往,不是董家人到吕使君船上,就是吕使君到董家船上,一起饮酒聊天,几乎每天都相聚,就算是骨肉至亲,相处起来也不过如此,这在官员出行途中也是常有的事。

然而,董家船上却有一个人因此动了心思。这个人是谁呢?正是竹山县令董元广的继室夫人。原来,董元广的这位继室并非初婚,她先前曾嫁给一个武官。因为她容貌艳丽,生性不安分,武官对她十分宠爱,尽力讨好她。可过度放纵,武官的身体被拖垮,一病不起,最终去世。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,哪里耐得住寂寞?想要改嫁,可当地的人听说了她的名声,没人敢娶她,所以她才愿意嫁给外地人,这才嫁给了董元广。可董元广生性懦弱,在夫妻相处上更无法满足她。她内心的渴望愈发强烈,却无处排解。见到吕使君容貌俊美,她顿时心动不已。而且两人都是四川人,说着熟悉的乡音,比起和丈夫相处,更让她觉得亲近。每当吕使君来到船上,她就热情地添茶倒酒,还时不时地用言语暗示,想让吕使君明白她的心意。

吕使君是个聪明人,自然明白她的意思,但碍于两人都是官员,一时也不好有所行动。可这位董夫人,时而露出半张脸,时而大大方方地现身,对吕使君眉来眼去,恨不得直接将他拉到身边。白天里心中的渴望无法宣泄,一到晚上,她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,不顾董元广的身体状况,频繁索求。董元广本就身体虚弱,被折腾得奄奄一息,最终一病不起。吕使君表面上对董元广关怀备至,日夜探望,实则借此机会与董夫人眉目传情,两人之间的情意越来越深。

船到临安时,董元广已经病得无法起身。吕使君吩咐自己船上的人说:“董爷和我是世交,他现在病在船上,无法上岸,我的行李也先别搬上去了,就放在船上,这样早晚可以照顾他。我要办的公事,让人抬进城去处理就行。”过了两天,董元广还是去世了。吕使君主动帮忙料理丧事,凡是前来吊唁的人,他都说:“我们两家交情深厚,我理应帮忙。”来往的人都称赞他重情重义,当今世上少有!可谁能想到,他心里藏着另一番盘算,旁人根本无从知晓。正所谓:

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下士时。

假若当时身便死,一生真伪有谁知?

吕使君与董夫人商议道:“饶州老家路途遥远,四川那边又音信难通,不如就在临安找块地方,先把令尊的棺柩安葬了。等日后亲人团聚,再做其他打算。”两人敲定主意后,后续事宜全由吕使君一手操办。等棺柩安置妥当,丧事处理完毕,董夫人带着董元广前妻留下的女儿,前来拜谢吕使君。

董夫人感激道:“亡夫不幸离世,若不是大人全力操持,我孤儿寡母真不知如何是好,这份恩情如同再造骨肉!”吕使君连忙回应:“一路上承蒙令尊关照,我们两家情同世交,本就该长久往来。谁能料到他突然离世?在这他乡,没人照料怎么行,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,些许小事,何足挂齿!只是如今丧事已了,夫人今后作何打算?”

董夫人面露愁容:“亡夫的家人都在四川,我也是四川人,在这儿举目无亲,只能回四川去。可路途遥远,我和孩子无依无靠,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吕使君笑着宽慰:“夫人不必忧心,我公事一办完也要回四川,正好顺路,咱们一同启程。只希望夫人别嫌弃我同行就好!”董夫人也微笑回应:“若真能得到大人相助,我定当铭记于心,感激不尽!”吕使君意味深长地一笑,递了个眼色:“且看夫人如何报答?”两人话里有话,彼此心照不宣。只是两艘官船各自独立,周围人多眼杂,即便心急也不好行动,只能暗自忍耐。就像《商调·错葫芦》里唱的那般无奈:两情人,各一舟。总春心不自由,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。活冤家犹然不聚头,又不知几时消受?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。

吕使君一心想与董夫人成就好事,便加快处理公事,筹备启程。两艘船紧紧相随,前后不过一水之隔。到了一处码头,董夫人以答谢照顾丧事为由,单独宴请吕使君。吕使君接到邀请,满心欢喜,精心打扮一番后,快步登上董夫人的船。董夫人笑容满面,将他迎进舱内,连连道谢。喝过三杯茶,宴席摆开,两人相对而坐,小女儿在董夫人身旁斜坐着。孩子才十来岁,还不懂大人的心思,只当父亲生前的朋友,本就该一同喝酒。船上的水手们,见他们都说家乡话,平日里往来又密切,只当是亲戚间的走动,哪会想到其中另有隐情?

两人借着喝酒的机会,言语间暗送秋波,眉目传情。没有旁人撮合,却默契十足地交谈着,似乎没什么事成不了。只是周围人多,还得稍加掩饰。不知不觉,月亮升了起来,吕使君不得不起身告辞。他试探道:“这么匆忙就走,夫人晚上寂寞,可怎么消遣?”董夫人心领神会,回应:“也只能独自推开窗户看看月亮罢了。”吕使君听出对方的暗示,也回道:“月色确实不错,我独自睡也不安稳,也想开窗赏月,可不能辜负这良辰美景。”两人的对话处处含情,一个说开窗,一个说推窗,分明是约好了晚上从窗户相会。

吕使君回到自己船上,叫来心腹家童,吩咐道:“把两船紧紧靠在一起,官舱相对,方便照应。”水手们依言照办,将两船牢牢贴住。夜深人静后,吕使君轻轻推开自己船舱的窗户,看向对面的船。只见对面舱里的小窗虚掩着,他对着对面咳嗽一声,那边两扇小窗应声而开。月光下,董夫人独自站在窗边。吕使君赶忙跨到对面船上,董夫人也没有闪躲。两人相拥着走进内舱。

一番相处后,吕使君感慨:“我与夫人无意相逢,没想到竟能如愿以偿,真是三生有幸!”董夫人说:“初次见到君子,我便心生好感。后来亡夫离世,多亏大人周全。我一介女流,无以为报,只能以此身相托。希望君子不要嫌弃我主动示好,日后也别抛弃我才好。”吕使君安慰道:“夫人如此信任我,咱们只管享受当下,别想太多。”

从那以后,吕使君白天回到自己船上,晚上便悄悄来到董夫人这里,每日如此,即便有人察觉,两人也不再顾忌。一天,两人正说着话,吕使君突然长叹:“幸好现在能同路,蜀道遥远,还能相处些日子。可一旦到了四川,你有你的家,我有我的家,恐怕就不能再这样了。”董夫人说:“话不能这么说,我丈夫已逝,又无子女,要是回汉州,难免受亲戚约束。如今在途中,我自己能做主,不如就改嫁于你,不再回董家,谁又能管得着?”

吕使君听了大喜:“若能如此,实在感激夫人深情!我在益州成都郫县有田宅庄房,正好顺路。到了那里,我接你过去住,再打发走这两艘船。董家愿意跟着的人,就随你留下;不愿意的,就让他们回汉州,各自散去。汉州那么远,那边又多是孤寡之人,哪能管到这里?就算有人议论,就说你在途中丧夫,我已明媒礼聘纳为外室,他们也拿我没办法!”董夫人又说:“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丫头,是前室祝氏所生,日后不知如何安置,也是个麻烦。”吕使君满不在乎:“这有什么难的,她现在还小,先留在身边养着。以后要是有人来寻,就把她还回去;没人找,等她长大了,随便找个地方安顿就行,不碍事!”

两人一路商量妥当,到了郫县,果然将船上的东西都搬到吕使君的宅子里。可怜董元广这位竹山知县,毕生积攒的家业,连同妻女,都落入他人之手。随行的家人中,有些愤愤不平,可看到主母已经顺从,吕使君又是官员,谁也不敢多言。只有那些不服气的人,纷纷离去。

吕使君虽然得了便宜,可那些离开的人四处传播此事。知晓内情的人,不再像从前那样称赞他重情重义,反而讥讽他品行不端,对他十分鄙夷。而董家的亲戚得知此事,更是咬牙切齿,痛恨不已。

要说董家最亲近的亲戚,当属祝氏一族。祝氏两代人嫁入董家,族中有不少人在外为官,与董家多以姻亲相称。其中有个叫祝次骞的在朝为官,他正是董元广的妻兄。想到董家如今支离破碎,元广的妻女被人霸占,下落不明,祝次骞日夜忧心。当时同乡王恭肃公到四川任职,祝次骞便托付他帮忙寻找。可四川地域辽阔,哪能轻易找到?

乾道初年,祝次骞担任夔州太守,后又升任利路运使。此时,吕使君被派往嘉州任职,按例要与祝次骞交接。吕使君知道祝次骞是董家前妻的族人,自己做了亏心事,哪敢去见他?便一直拖延,不敢赴任。祝次骞也痛恨吕使君的所作所为,巴不得早点见到他。于是在吕使君到来之前,将官印交给下属代管,自己先行离开了。等吕使君到任,便有人找他的麻烦,弹劾他的奏章递到朝廷,皇帝震怒,吕使君狼狈地丢了官职。

祝次骞在四川任职多年,始终没能打听到外甥女的下落,心中一直充满遗憾。或许是人们未了的心愿,总会得到上天的眷顾,转机悄然而至。乾道丙戌年,祝次骞的儿子祝东老,名震亨,担任四川总干一职。他接到公文,前往成都公干,途中路过绵州。绵州太守吴仲广出城迎接,设宴款待。

吴仲广本是待制学士出身,风度翩翩且富有文采。当天,郡中举办宴会,所有应召的歌伎舞女都聚集于此。祝东老坐在席间,目光被户椽旁边站立的一位歌伎吸引。她气质恬静优雅,举手投足间宛如闺阁女子,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轻浮。东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许久,正巧歌伎领班前来斟酒,东老没有接过酒,而是指着那歌伎问道:“她是谁?”领班笑着调侃:“官人看上她了?”东老解释道:“并非如此,我见她与你们气质大不相同,心中疑惑,所以问问。”领班回答:“她叫薛倩。”

东老还想继续追问,吴太守却走过来,端着大酒杯前来劝酒。东老只好停下话头,接过酒杯放在席间,推辞道:“我酒量实在有限,小杯助兴即可。”太守看到领班在旁,便指着大酒杯吩咐:“你在此伺候总干,务必让总干一饮而尽,不然就罚你。”领班笑着说:“不用罚我,若想让总干多喝,叫薛倩来侍奉,他肯定不会推辞。”太守打趣道:“这话奇怪,莫非总干与她相识?”东老连忙否认:“我从未到过贵府,怎会与她有交集?”太守转而问领班:“那你为何这么说?”领班答道:“刚才总干一直打听她,看得出来很在意。”东老解释:“初次相见,见她气质出众,如鹤立鸡群,不像是风尘中人,所以询问,别无他意。”太守说:“既然如此,就让薛倩在总干席旁劝酒吧。”

领班领命,唤来薛倩。东老本就想打听她的身世,正中下怀。他让人拿来一个小凳子,让薛倩坐下,低声问道:“我看你绝非风尘女子,为何沦落至此?”薛倩没有回答,只是叹了口气,用其他话题搪塞过去。东老越发怀疑,过了一会儿又问:“你如实告诉我。”薛倩欲言又止,东老鼓励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薛倩无奈道:“说了也没用,徒增羞愧。”东老坚持:“你说与我听,或许能帮上忙。”薛倩这才开口:“既然您追问,我不得不说。我本出身于好人家,祖父、父亲都曾做官,只是命运不济,才沦落至此。这都是前世欠下的债,今生偿还,说起来又有何用!”

东老心中一动,试探着问:“你的祖父、父亲,莫不是汉州知州和竹山知县?”薛倩大惊失色,哭着问:“官人如何得知?”东老又问:“如此说来,你母亲姓祝?”薛倩回答:“继母是后来的,亲生母亲确实姓祝。”东老感慨道:“你母亲是我的姑姑,不幸早逝。我听说你和继母流落在外,找了多年都没有消息,没想到在此相遇。可你为何会沦为歌伎?细细说与我听。”

薛倩含泪讲述:“父亲去世后,吕使君帮忙料理丧事,与继母一同回四川。谁知路过他家时,竟被他霸占,我和继母在他家住了多年。后来他丢了官职,郁郁寡欢,一病而亡。继母没了依靠,将我卖给薛妈,得了六十千钱,我便入了乐籍,至今已有一年多。回想父亲去世时,我虽年幼,却恍如昨日。没想到如今竟流落至此,受尽羞辱!”说完,她痛哭失声,东老也忍不住跟着落泪。

起初两人低声交谈,旁人只当是调情,并未在意。直到看到两人抱头痛哭,满座皆惊,纷纷上前询问。东老说:“此事说来话长,今日一时难以说清,况且还需妥善处理,改日再与太守详细道来。”太守心中起疑,但也不便多问。宴会结束,众人散去,东老回公馆休息。

薛倩回到住处,对薛妈说:“总干大人是我的亲戚,今日相认了。明日你随我去他住处拜见,定会有丰厚赏赐。”薛妈满心欢喜。第二天,薛妈带着薛倩来到总干馆舍求见。祝东老得知后,立即让人请她们进来。正要细聊,有人禀报太守吴仲广来访。东老笑着对薛倩说:“来得正好。”薛倩和母亲还不明所以。

太守下轿后,薛倩上前磕头行礼。太守打趣道:“昨日哭不够,今日接着哭?”东老对太守说:“正想与您说说昨日哭泣的缘由。这女子的父亲董元广是竹山知县,祖父仲臣是汉州太守,两代官宦之后。只因祖父死于汉州,父亲又在京城去世,妻女在途中遭遇坏人,才沦落至此。恳请太守帮忙为她除去乐籍。”

太守听后同情地说:“原来如此!除去乐籍是我职责所在,并非难事。但除籍之后,此女作何安排?若您有意,我愿效劳。”东老连忙解释:“并非如此,她的母亲是我的姑姑,我与她是嫡亲表兄妹。如今既然相遇,一定要为她寻个好归宿。只是我还有公事在身,一时难以找到合适人选。我想先将她托付给尊夫人照顾,等我从成都回来,用此行所得的馈赠作为她的嫁妆,慢慢为她挑选佳婿,也算尽了亲戚的责任。”

太守称赞道:“如此义举,怎能让您一人承担?我愿出二十万钱相助。”东老感激道:“太守如此高义,此女真是不幸中的万幸!”他随即吩咐薛倩:“你随吴太守去府上,在夫人处住下,等我回来再做安排。”太守带着薛倩离开。东老叫来薛妈,先赏了她十千钱,承诺:“薛倩的身价由我负责,会连本带利还你。”薛妈见是官府做主,不敢违抗,只能无奈离去。东老则前往成都办事。

吴太守将薛倩带回府衙,让她见过夫人,并说明情况,嘱咐夫人好好照顾。太守观察薛倩许久,见她依旧满面愁容,不停叹气,心中暗想:“她出身良好,曾沦落风尘,心情低落可以理解。如今有表兄托付,进了官府,将来还会嫁人,已算是有了好出路,为何还如此不开心?她心里一定还有放不下的事。”于是,他让夫人慢慢询问。

起初薛倩不肯说,太守耐心劝说:“有什么心事,尽管告诉我,我为你做主。”薛倩这才吐露心声:“大人再三追问,我不敢隐瞒,但说了也是徒劳。”太守鼓励道:“你且说来听听。”薛倩坦言:“我心中确实有一个人放不下,才被大人看出。”太守问:“是谁?”薛倩说:“我虽身在烟花之地,但从未对那些轻浮子弟动过心。只有一个书生,二十岁左右,尚未娶妻,曾与我往来,彼此相爱。他知道我出身清白,对我十分怜惜,感情愈发深厚。只要进城,他就会来找我。后来他父母得知,将他带回家痛打一顿,关在书房里。之后虽偶尔有书信往来,但再也没能见面。如今蒙各位大人抬举,若我脱离此地,恐怕再无机会与他相见,所以心中难以释怀,没想到被大人察觉。”

太守又问:“那书生姓什么?”薛倩答:“姓史,是个秀才,家住乡下。”太守追问:“他父亲是做什么的?”薛倩说:“是个老学究。”太守接着问:“他家家境如何,能娶得起你吗?”薛倩摇头:“他家是贫寒的读书人家,书生虽来过几次,但没什么钱。只是因为感情深厚,才常来看我。他家人还嫌他败坏了家业,严加管束,哪有财力娶我?”太守最后问:“你觉得他为人如何,真的中意他吗?”薛倩坚定地说:“他为人忠厚老实,与那些轻薄之人不同,我对他十分敬爱。可惜他因我受累,如今即便中意,也没机会了。”说完,泪水再次夺眶而出。

太守了解清楚情况后,回到公堂写下一张密令,派一名公差,拨给一匹快马,火速前往绵州乡下,要求务必将史姓秀才带到州府,称有重要公事处理,不得延误。公差手持密令,仗着官府威风,气势汹汹地来到史家,将盖着朱红印章的官票往史家父子面前一递,表明是太守下令传唤秀才,要求立即回话。

史家父子顿时惊慌失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老史埋怨儿子:“肯定是你整天在妓院鬼混,被人家告了,不然还能有啥事?”史秀才辩解道:“太守大人专门派马来接我,说不定是关于文章诗赋方面有事情要商量呢?”老史反驳:“哪有这样请人的?连个请柬都没有,直接发张官票?”史秀才坚持:“肯定不是有人告我!”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,猜度不停,公差却在一旁不停地催促出发。老史无奈,只好去准备酒菜招待公差,又塞了些辛苦钱,这才让儿子跟着公差前往州府。此时的情形,正如那俗语所说:“乌鸦喜鹊同声,吉凶全然未保。今日捉将官去,这回头皮送了。”

史生跟着公差一路赶到州府,心中忐忑不安,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。他换上便服进府拜见太守,太守却让他换上正式的官服相见,这才让史生稍微放下了些疑虑。换好衣服行过礼后,太守开口问道:“你小小年纪,不好好专心读书,为什么总往那些不合礼法的地方跑?”史生回答:“小生平日里刻苦读书,知晓礼法,一直安分守己,从未去过那些不当的场所。”太守笑着追问:“那你可曾去过薛家?”史生一听,顿时满脸通红,支吾着说:“不敢欺瞒大人,我在州城暂住读书,闲暇时偶尔和朋友外出散步,或许经过那里,但绝没有做出越礼的事。”太守又紧追不舍:“你不必隐瞒,把和薛倩往来的事情如实告诉我。”

史生见太守问得如此详细,知道瞒不住了,只好如实说道:“大人既然问起,我不敢隐瞒。薛倩虽然身在妓院,但她出身名门,只是不幸沦落至此。我偶然与她相遇,见她气质不凡,问清缘由后,心中十分同情。只是我出身贫寒,能力有限,无法将她从风尘中解救出来,所以才与她来往。这虽然是男女之间的私情,但也是出于正义之心。只是这样的私事,不知大人是如何得知的,实在让我惶恐羞愧,只能如实相告,还望大人恕罪!”太守接着问:“如果将薛倩许配给你,你愿意娶她为妻吗?”史生答道:“她就像淤泥中的青莲,我自然愿意呵护她,但我家境贫寒,不敢有这样的奢望。”太守笑道:“你先站到一边,我让你看件事。”

太守随即传令,让人把薛妈唤来。薛妈匆匆赶来拜见太守,太守吩咐库吏取出一百张官券交给她,说道:“听说你当初买薛倩花了六十千钱,现在再加三十千,一共一百张官券,你收下吧。”这时史生站在一旁,太守指着他对薛妈说:“你女儿已经许配给这位秀才了,这些官券就是我和秀才给的聘礼。”薛妈不敢违抗,只好收下。她认出了史生,却又不好询问缘由。薛妈本就是重利之人,看到这一百千钱,觉得已经赚够了本,至于女儿今后如何,她也不太在意,欢欢喜喜地离开了。

史生看着太守这番操作,满心疑惑,暗自思忖:“难道太守会自己出钱把薛倩嫁给我?这怎么可能?”正出神间,太守把史生叫到跟前,笑着说:“你苦于贫穷无法娶妻,刚才我已经帮你下了聘礼。现在把薛倩许配给你,你高兴吗?”史生连忙磕头谢恩:“不知大人为何对我如此厚爱,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,我怎能不高兴!只是家中还有父亲,我得先告知他。但如果他知道我娶的是个妓女,恐怕这事难以成。”太守解释道:“你还不知道,这女子是总干祝使君的表妹。前些日子他们在此相遇,祝使君托我为她脱离乐籍,等他从成都回来就为她择婿。我见此义举,原本就答应拿出二十万钱资助嫁妆。现在薛倩就在我府中,昨天我见她心情不好,问明原因后,得知她与你情投意合却无法在一起。所以我把你请来,就是想促成你们的好事。刚才我已经用十万钱偿还了薛倩的身价,再拿出十万钱资助你们的婚礼,也算兑现我的承诺。等总干回来,就为你们操办成亲。如果令尊问起,就说这是总干的表妹,由我做媒,不必担心。”

史生听后,欣喜若狂,连连拜谢:“我如此幸运,能有这样的奇缘,得到大人的恩情,就算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!”太守又让库吏取来一百张官券交给史生,史生领命拜谢后离去。走到府衙的丹墀下,看到盛开的荷花,他满怀感激,赋诗一首:“莲染青泥埋暗香,东君移取一齐芳。擎珠拟作衔环报,已学葵心映日光。”

史生回到家中,按照太守教的说法告诉了父母。父母听闻,只觉得是喜从天降,不花一分钱就攀上了一门好亲事,又见儿子带回来许多官券,询问来历后,得知是太守资助的婚礼费用,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。一家人赶忙开始筹备酒席等各项事宜,只等祝东老的消息。

再说吴太守虽然已经为薛倩定下了婚事,但在她面前却只字未提。一个月后,祝东老在成都办完公事,回到绵州拜见太守,一见面就询问表妹薛倩的婚事。太守说:“我已经为她选好了一个佳婿,只等你回来,就可以成亲了。”东老说:“我这次出行,一共筹集到五十万钱,现在全部用来给她做嫁妆,帮她成家立业。”太守说:“我之前答应的二十万钱,已经用十万偿还了她的身价,十万作为她的婚资。再加上你这五十万,他们以后的生活就不用愁了。而且这个女婿可靠,你就放心吧。”东老问:“女婿是谁?”太守说:“是个姓史的书生,我这就叫他来与你相见。”东老说:“书生很好。”

太守立刻派人把史秀才叫来,让他拜见祝东老。东老见史生年轻有为,风度翩翩,心里十分满意。太守当即选定第二天为吉日,让史生准备花轿,第二天就到州府迎娶薛倩。

太守回到府衙,对薛倩说:“总干已经回来了,佳婿也选好了,定在明天成亲。嫁妆很丰厚,你以后就是良家妇人了。”薛倩听后,心中既欢喜又悲伤。欢喜的是遇到了亲戚,又有太守做主,摆脱了风尘,还能嫁个丈夫,有了正式的名分;悲伤的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心中的书生了。此刻的心情,正如那诗句所说:“笑啼俱不敢,方信做人难。早知灯是火,落得放心安。”

第二天,祝东老早早来到州府,与太守商议后,让人把薛倩叫出来相见。东老随即将五十万钱交给薛倩,说道:“这些钱作为你的嫁妆,略尽我这个表兄的心意。只是无端让太守破费二十万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太守笑道:“这么美好的事情,怎么能不让我出一份力呢?”薛倩连连道谢。东老说:“太守选的这个女婿很不错,你以后有依靠了。”太守却笑着说:“这女婿可是你表妹自己选的,和我没关系。”东老和薛倩都感到十分惊讶,不明白太守的意思。太守说:“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。”

正说着,下人禀报史秀才迎亲的花轿已经到了。太守立刻请史秀才进来,指着史生对薛倩说:“之前你一直不肯说,我说说明白了,好为你做主。现在把他许配给你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?”薛倩抬头一看,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,这才明白太守之前话中的意思,心中暗自欢喜。太守立即让人摆上香案,让两人拜了天地。拜完后,史生和薛倩又向祝东老和太守拜谢。太守吩咐准备好花红、羊酒和鼓乐,将新人送回家中。东老也让随从抬着五十万钱的嫁妆,一同送到史家。

史家老父只以为儿子娶的是总干府的表妹,觉得十分荣耀,却不知道这就是儿子之前因为交往而闹出风波的女子。后来渐渐得知真相,但看到有两位大官做主,又白白得到这么丰厚的嫁妆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史生夫妻二人对吴太守感恩戴德,专门制作了一个牌位,供奉在家中堂屋,日日香火不断。

第二年,史生考中举人,祝东老又派人到汉州,找到董氏兄弟,托付当地运使,为他们安排了不少生计,还通知了史生夫妻,让他们互相往来。史生后来考中进士,也对妻子的娘家人多加照顾,董家在汉州的后代才得以延续。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,因为遇到了好人,才有了这样圆满的结局。否则,世上多是像吕使君那样的人,那些世代为官的人家,后代说不定就彻底堕落了。天道昭昭,也不知道吕使君的子女最终又会有怎样的下场呢?

正所谓:“公卿宣淫,误人儿女。不遇手援,焉复其所?瞻彼穹庐,涕零如雨。千载伤心,王孙帝主。”

卷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

有一首《行香子》词这样写道:

风月襟怀,图取欢来,欢场中尽有安排。呼卢博赛,岂不豪哉?费自家心,自家力,自家财。有等奸胎,惯弄乔才,巧妆成科诨难猜。非关此辈,忒使心乖。总自家痴,自家狠,自家呆。

这首词描述了人世间各种娱乐消遣之事,大多能陶冶情操、排遣兴致,唯有赌博这一行为危害极大。究其原因,世人往往被贪心驱使,看到安分守己的人整日辛苦劳作,也挣不了多少钱;而赌场里一旦赢了,金银财宝在掷骰子的瞬间就能收入囊中,看似是不费本钱的好买卖。可人们哪里知道,有几掷赢,就有几掷输。赢的时候,总觉得是意外之财,于是那些抽头的、讨赏的、帮腔的人纷纷围上来,众人簇拥哄闹。此时赢钱者意气风发,花钱毫不吝啬。等到赢势一过,输局接踵而至,不知不觉间钱财就输得精光,而这些钱可都是自己的血汗钱,旁边的人却没帮自己挽回一文。所以说,赌博总是输的多,赢的少。

有人不服气,说:“我赢了就收手,不就不会输了?”这话听起来似乎有道理,可又有谁能真正把控得住呢?有的人赢了千钱还想万钱,人心不足,不愿停手;有的人趁着连胜的势头,以为好运会一直持续,兴致高涨不肯罢休;还有的人怕被别人嘲笑小家子气,碍于面子不好停手。等到最后输了,即便后悔也来不及,想着先前没及时收手,现在难道就这么算了?反而更停不下来,不把钱输光决不收场。更何况还有一开始就输的人,即便偶尔赢几把,也不够回本,怎么能停?等到回本了,又想着多赢一些,哪里肯罢手?所以一旦沾染了赌博的恶习,必定会没日没夜地沉溺其中,抛家舍业,失魂落魄,废寝忘食。即便朋友指责、妻子抱怨,也全然不顾,满脑子只想着赌博,就像用雪去填井,永远没有填满的一天。人们根本想不到,钱财都是命中注定,各有定数,怎么可能通过赌博空手得来,还能持家立业呢?先不说能不能赢,就算赢了,也未必是福气。

在宋朝熙宁年间,相国寺前有一位相士,看相极为灵验,前来求问的人络绎不绝。当时正值科举考试,众多举子都来询问自己能否考中。相士一一预测,结果都准确无误。有个举子姓丁名湜,也跟着众人去拜访。相士见到他,十分惊讶地说:“先生气色极佳,我阅人无数,还没有能超过您的。依我看,您必定是状元及第。”问过姓名后,相士拿起笔,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:“今科状元是丁湜。”然后把纸贴在墙上,向丁生拱手道:“就留作日后验证吧。”丁生大喜过望,满心自负,告别相士后,兴高采烈地回到住处。此时他心情畅快,就想找个地方寻乐。

这丁生年少有才,却有个癖好,酷爱赌博。在家时,他就曾因赌博败掉不少家产,父亲一怒之下把他锁在空屋里,想饿死他。家中有个老妇人可怜他,帮他打破墙壁才得以逃脱。来到京城后,他补试太学,幸运地通过了礼部考试,只等参加殿试。此时他心情闲适,赌博的兴致越发高涨。再加上他此前花费大量钱财,练就了高超的赌博技巧,出手就能赢,心里更是技痒难耐。他听说同榜中有两个四川举子,带了不少钱财,也喜好赌博。丁生便写了请帖,让家童去请二人到酒楼上饮酒。二人欣然赴约,宾主坐定后,酒过三巡,丁生家童将一个包袱放在左边桌子上,打开匣子,取出一对赏钟。两位客人看到匣子里的骨牌、双陆、围棋、象棋以及五木骰子等赌具,立刻明白丁生喜好赌博,而这也正合他们心意,两人相视一笑。丁生提议:“我们乘着酒兴,三人一起赌几把取乐如何?”两人拍手叫好:“绝妙!绝妙!”

三人一同站起来,看到楼上旁边有个小阁楼,丁生指着说:“那里比较幽静。”于是让人取来赌具,一同到阁楼中。他们约定:“我们今日不过是逢场作乐,大家都是同榜举子,输赢太大,面子上不好看。每人就以一万钱为限,赢到最多也不过三万,输到最多也只是一万,就图个开心消遣。”说定后,便开始赌博。起初,赌注确实不大,但随着赌局渐入佳境,三人你争我夺,都想一争高下,一两万钱在此时只够下一注,根本停不下来。两人又让家童回住处取来更多钱财,不断投入赌局,全然不顾本钱。丁生赌技高超,越赢越有精神。两人不甘心输钱,不断加大赌注,想要翻盘,赌注越下越大。可怎奈丁生连连得胜,两人的赌注如同百川归海,尽数进了丁生的口袋,直到两人输得精光。两人这才害怕起来,只好强忍着结束赌局,垂头丧气地告辞离去。丁生总共赢了六百万钱,命家童将钱运回住处,心中欢喜不已。

过了两天,丁生又来到相士店里,想再次确认之前相士所言是否准确。刚一进门,相士见到他,大吃一惊:“先生为何气色大变?别说中状元,恐怕连上榜都难了!”说着,急忙将之前贴在墙上写有“今科状元是丁湜”的纸条扯下来,揉成粉碎,叹息道:“坏了我的名声,这次看相不准了,可恨!可恨!”丁生慌了,问道:“前日我本不敢有此奢望,是您这般肯定。今日为何改了口,这是为何?”相士解释道:“看相预测功名,先要看天庭气色。前日您天庭黄亮润泽,只有状元才有这样的气色,所以我才那样说。如今您的气色变得枯焦黑滞,哪里还能指望功名?莫非先生做了什么损人利己的事,有负神明?仔细想想!”丁生心中一惊,便把赌博赢钱的事说了出来,问道:“难道是因为这件事?”相士说:“你别以为这只是小事,涉及钱财,就有神明掌管。不是正当途径得来的钱财,自然会削减福气。”丁生后悔莫及,想了想,又问相士:“我现在把钱尽数还回去,是不是就没事了?”相士说:“只要你真心悔过,神明立刻就能知道。如果真能悔过,还可以考中进士,但名次不会像之前预测的那样,大概在第五名之后,一定要牢记!”

丁生赶忙回到住处,派人去请那两位举子。两人还以为又是来叫他们赌博,想着正好翻本,急忙赶来。丁生见到他们,说道:“前日不过是一时玩乐,大家都在他乡做客,我怎能真的收下赢来的钱?今日请两位过来,就是要奉还原物。”两人没想到会这样,说道:“既然已经赌输了,哪有要回的道理!要不我们再赌一场,等我们赢回一些才行。”丁生说:“我们是讲道义的朋友,怎能因为一时玩乐就损害朋友钱财?我发誓一文钱都不会拿,以后也不会再做这种事了。”随即让家童将钱物分别送回两人住处。两人喜出望外,觉得丁生重情重义,千恩万谢地离开了。其实丁生是因为看重自己的功名,才听从相士的话,改过自新。

后来殿试放榜,丁生果然考中徐铎榜第六名,相士的预测分毫不差。若不是这一场赌博,状元之位肯定非丁湜莫属,如今却低了五名。不过幸好他及时悔过,归还钱财,才得以高中;倘若贪图小便宜,执迷不悟,恐怕连功名都没了。所以说,钱财都有定数,靠赌博赢来的钱,即便到手也不是好事。而且一旦有了这种贪图近利的想法,就会有人设下各种骗局。有一群赌博骗子,专门结党营私,坑骗年轻子弟,俗称“相识”。他们用铅沙灌成特制的骰子,轻重不一,通过特殊手法捻动骰子,抛出去大多是赢的点数;要是随意抛出,就十有八九会输。还有出老千的手法,比如在牌九中作弊、在骰子上动手脚。那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,兴致勃勃地参与赌博,俗称“酒头”,一旦落入圈套,就难以脱身,哪有赢钱的可能?奉劝各位年轻子弟,不要痴心妄想贪图别人的钱财。看看丁湜的故事,即便赢了钱,也折损了状元的福气,更何况没福气的人,还有必定会输的人呢?不如踏实本分,学好正道。有诗为证:

财是他人物,痴心何用贪?

寝兴多失节,饥饱亦相参。

输去中心苦,赢来众口馋。

到头终一败,辛苦为谁甜?

我本是想苦口婆心地劝世人不要赌博,却又想起一个故事。有个人闲来无事四处游玩,不慎落入骗子手中,不知不觉参与赌博,最后输得精光,事情说来既好笑又值得深思:

风流误入绮罗丛,自讶通宵依翠红。

谁道醉翁非在酒?却教眨眼尽成空。

这个故事发生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间,平江府有个官人姓沈,凭借祖上的官荫,被授予将仕郎的职位,前往京城听候调遣。这位将仕家境富裕,年纪轻轻,身边带了许多金银财宝。年轻人心性,喜好出入歌楼舞榭,游山玩水,饮酒作乐,再加上他钱财充足,只要遇到喜欢的地方,花钱如流水,毫不吝啬。俗话说得好,只要有挥金如土的主儿,就会有帮闲凑趣的人。在他寓所不远处,有两个游手好闲的人,一个姓郑,一个姓李,都没个正经名号,大家就叫他们郑十哥、李三哥。这两人整日在沈将仕的住处出入,与他同吃同住,形影不离。沈将仕也一刻都离不开他们。有时,他们也会拿出些钱,请沈将仕到城中的风月场所,找些相熟的女子,摆上酒席作为回请。大家喝得尽兴时,沈将仕就会留宿在女子家中。他们还会串通女子,巧立名目,从中捞取钱财,大家分赃,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。好在沈将仕贪恋美色,心性不定,对一个女子不会长久迷恋,所以他们也没能从他身上骗到大量钱财,只能哄着他过日子,混些酒肉吃喝。就这样,他们交往了将近半年,城中好玩的地方几乎都游遍了。

一天,沈将仕与郑十哥、李三哥商议:“城里各个地方都逛遍了,而且到处喧闹嘈杂,没什么意思。我想到城外空旷的地方走走,散散心,你们觉得怎么样?”郑十哥和李三哥连忙回应:“好兴致!大官人果然是懂得享受的行家。只是今天我们还有些小事没处理完,没办法陪您。要是能推迟到明天就好了。”沈将仕说:“明天也行,可一定不能爽约。”郑、李二人保证道:“大官人雅兴如此之高,我们要是找借口不去,那不成俗人了?明天一定准时来陪您!”

两人离开后的第二天,前来邀约沈将仕:“大官人,今天出城游玩的兴致还在吗?”沈将仕回答:“就等着你们呢!”郑十哥问道:“大官人是坐轿去,还是骑马去?”李三哥接口说:“我们是去散步散心,又不赶时间,要轿马干什么?”沈将仕赞同道:“三哥说得对。身边跟着一群人,催着东奔西走,反而不自在。我们就慢慢散步,想走就走,想停就停,岂不是更惬意?只带一两个家童跟着就行。”沈将仕放心不下身边财物,让贴身的小书童背着一个皮箱,跟在身后,然后与郑、李二人一同走出长安门。只见:甫离高城廓,渐远市廛。参差古树绕河流,荡漾游丝飞野岸。布帘沽酒处,惟有耕农村老来尝;小艇载鱼还,多是牧竖樵夫来问。炊烟四起,黑云影里有人家;路径多歧,青芦痕中为孔道。别是一番野趣,顿教忘却尘情。

三人边走边欣赏沿途景色,有说有笑。不知不觉走了两三里路,来到一个池塘边。只见几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光着膀子,手里拿着皮缰绳,牵着五六匹骏马在池塘里洗澡。这些人看到沈将仕三人走近,急忙从池塘里跳出来,匆忙穿上衣服,朝着三人齐声行礼问好。沈将仕感到疑惑,问郑、李二人:“我们和这些人素不相识,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恭敬?”郑、李两人解释道:“这些是王朝议使君的仆人。使君和我们俩交情很好,所以他们看到我们路过,不敢怠慢。”沈将仕恍然大悟:“原来是这样,我还奇怪他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来打招呼呢!”

三人继续边走边聊,离开池塘又走了几百步。突然,李三叫住沈将仕:“大官人,我有个主意想和您商量。”沈将仕问:“什么事?”李三说:“今天出来游玩,虽然很有野趣,但只是漫无目的地瞎走,没有个落脚的地方。要是现在就回去,也没什么意思。不如我们骑上刚才那些马,去拜访一下王公,您觉得怎么样?”沈将仕犹豫道:“王公是什么人?我都不认识,怎么好去拜访他?”李三连忙介绍:“这位老先生可有意思了,他曾做过一郡太守,家里非常富有,姬妾众多。他最喜欢结交宾客,对客人总是热情款待。现在他年纪大了,又有些病痛,家里的姬妾们渐渐有了别的心思。不过他防备得很严,除了我们俩和他交情深厚,能见到那些姬妾,平时她们都很少出门,没事就聚在一起玩乐。如果我们去拜访他,他肯定很高兴。大官人虽然没和他见过面,但有我们俩陪着,就说仰慕他的高雅风范,希望能结识他。他看在我们的面子上,又知道大官人是来京城调官的,都是官宦中人,一定会格外重视,还会准备丰盛的酒菜招待我们。我们正好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晚,这可比就这么无聊地回去有意思多了。”

沈将仕还是有些犹豫,郑十哥也在一旁劝道:“这位老先生是个特别会享受生活的人,家里有那么多姬妾,对朋友还这么热情,总能想出好玩的花样。而且他对饮食特别讲究,饭菜一定要精致干净,就怕朋友们不满意、不尽兴。这么热情好客的人,上哪儿去找?大官人既然都到这儿了,也该认识认识他,可别错过这个机会。”沈将仕听了,也来了兴致:“既然如此,那就和二位一起去拜访他吧!”李三说:“那我们先回到池塘边,把马要过来。”于是三人原路返回,到了池塘边,郑、李二人高声喊道:“牵四匹马过来!”看马的仆人不敢怠慢,连忙应道:“老爷的马,几位官人想骑,随便骑!”郑十哥、李三哥和沈将仕各自骑上一匹马,沈将仕的书童背着箱子,也骑了一匹。看马的仆人牵着马头问道:“几位官人要去哪儿?”郑十哥用马鞭指了指:“去你家老爷那里。”看马的仆人说:“明白了。”便在前头引路,三人骑着马缓缓前行。

转过两个街区,只见一座高大的宅院。李三说:“到了,到了!郑十哥先陪大官人在这儿等一会儿,我先进去通报一声,好让主人出来迎接。”沈将仕打开箱子,取出一张名帖,让李三带进去通报。过了一会儿,李三出来说:“主人听说有新客人来,非常高兴。只是他久病缠身,身体疲倦,不想穿正式的礼服,希望能穿着便服和您见面。”沈将仕说:“按理说,初次拜访,应该穿着正式礼服。既然主人这么说,怕麻烦他,穿便服相见反而更自在。”李三又进去传话。

不一会儿,只见王朝议在两个书童的搀扶下,和李三一起出来迎接客人。沈将仕抬眼望去,只见王朝议仪态端庄,面容却十分消瘦。走路时一摇一晃,宛如野鹤踱步;喘气声断断续续,好似吴牛望月时的模样。他弯腰行礼的姿态自然得体,一看就是在官场中历练出来的;呼吸急促的样子,想来是平日里在温柔乡中损耗了身体。

沈将仕见王朝议虽然年老体弱,但依然有着士大夫的风范,不禁肃然起敬。王朝议看到沈将仕年轻英俊、风度翩翩,也不禁喜笑颜开,将众人迎进堂中。沈将仕说了些仰慕的话:“幸亏有郑、李两位兄长介绍,才能有幸结识您,满足了我长久以来的心愿,只是这样贸然来访,还请您海涵。”王朝议客气道:“两位贤弟的朋友,就是我的朋友。况且两位贤弟都是才德出众之人,结交的必定也是高雅之士,我这老朽能有幸结识,实在是荣幸之至!”

喝过茶后,王朝议邀请众人来到东轩,吩咐仆人摆下酒席招待。没过多久,杯盘酒菜便一一上桌。沈将仕一看,虽然不是什么豪华盛宴,但每道菜都精致素雅,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,不是普通人家能办出来的。王朝议谦虚道:“仓促之间,没来得及准备丰盛的菜肴,只是简单的小菜薄酒,还请不要嫌弃。”郑、李二人连忙说:“沈君是个洒脱之人,既然和我们是知己,就不必把他当外人。主人尽管尽兴招待,我们只管喝酒,您就别太客气了。”两个小童不停地为众人斟酒,三位客人开怀畅饮,王朝议则勉强支撑着身体作陪。

眼看天色渐晚,屋内点上了灯。王朝议又陪了一会儿,突然喉间发出哮喘声,咳嗽不止,痰鸣声像拉锯一样,在席间格外刺耳,实在难以支撑。他让两个小童搀扶着,站起身来说:“我身体不舒服,有贵客来访,却不能尽到主人的礼数,这可如何是好?”他又对郑十哥说:“没办法了,麻烦郑兄代我做主人,招待客人,让大家尽情喝酒,不要扫了兴致。我先去休息一会儿,吃点药,稍后一定再来陪各位。还请各位见谅!”说完,王朝议在两个小童的搀扶下离开了。

此时,只剩下沈将仕三人在座,小童也不再出来斟酒。李三说:“我去找人来。”便起身进了内屋。沈将仕见主人离开了,酒席也没了刚开始的热闹,心里有些失望。他想告辞回去,可还没和主人正式道别,而且兴致未尽,便走到庭院中散步。忽然,他听到一阵欢呼和掷银子的声音,循着声音找去,发现声音是从东轩后面的小阁楼里传来的,窗缝里还透出点点灯光。沈将仕把窗缝扒大了些,朝里面偷看。这一看,只觉得浑身发麻,整个人都愣住了……

沈将仕透过窗缝往里看去,只见屋内有七八位美女,环绕站在一张八仙桌旁。桌上明亮地燃着一支高大的蜡烛,中间摆放着一架酒具和一个骰盆。骰盆边上堆着七八堆彩物,每位美女面前都有一堆,显然是用来下注赌博的。这些女子挽起袖子,神情专注,都想在赌局中一争高下。在灯光映照下,她们个个宛如嫦娥下凡,容貌风姿皆是世间罕见。沈将仕看得目眩神迷,魂魄仿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,口水都不自觉地流了出来。

正看得心痒难耐时,只见李三不知从哪里走进屋内,也加入到赌局中,抓起骰子就要投掷。众女子正赌到激烈处,见李三掺和进来,纷纷嚷道:“李秀才,你又来捣乱,坏我们姐妹的兴致!”李三厚着脸皮笑道:“就让我也来凑个热闹,给姐妹们助助兴嘛。”一个女子说:“都是熟人,也无妨。要来就来,但别扭扭捏捏的,快拿出注钱!”其他女子也纷纷调侃:“看这个穷酸样,能下得起多大注?”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着李三。李三每次掷骰子都做个鬼脸,众人就把他当作取笑的对象。可李三全然不顾,厚着脸皮硬挤在赌局里,任凭大家如何调侃,都赖着不走。不一会儿,众人也不再计较,就让他一起玩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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